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分手过渡期 作者:苍梧宾白 文案: 在一起三年零五个月,江可舟和叶峥分手了。 说出“分手”只要一秒钟,撇清关系却需要很久。 虽然他俩分手了,但对于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来说,江可舟还是董事长夫人、二嫂、弟媳、“金主家的母老虎”……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总裁攻x人|妻|受,狗血买一盆送一盆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可舟,叶峥 ┃ 配角:叶峻,苏达 ┃ 其它: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   ☆、Chapter1   深夜十点,车站大厅依然人潮熙攘,出站口堵满了来接站的和举牌子吆喝“去机场走吗”的揽客司机。江可舟拖着小行李箱穿过人群,推拒掉几个问他住不住旅馆的中年妇女,也没试图在翘首以盼的人群里寻找身影,只想走远点抓紧打个车。   他疲倦得厉害,站在马路牙子上伸出手,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出差在外多有不便,而且他又有失眠的毛病,在外面三天两夜几乎没怎么睡着过。   出租车没来,面前倒停了一辆黑色奔驰。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年轻笑脸:“江先生,我在这儿等您半天了,需要帮你拎箱子吗?”   江可舟没料到会遇见熟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迎接搞懵了:“小刘?你怎么来了?”   “嗨,您出差时也没说一声儿,我去问了叶总,他这才告诉我您今天回来。”刘准笑呵呵地解释,眼中透着“你懂的”揶揄玩笑的神色,“快别在外头站着了,先上车。”   江可舟心中一梗,下意识地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来,只好默默地将行李丢进后备箱,开门上车。   刘准打方向盘掉头,一边瞄着后视镜一边闲聊:“叶总担心您回来太晚不好打车,刚还给我打了个电话呢,”   “是吗。”江可舟笑笑,没往下接话。   汽车上了高速,刘准专心开车不再搭讪,江可舟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我他妈还能说什么.jpg”,心想分手真是个挺麻烦又尴尬的事,大家都还当他俩是一对儿,他总不好逢人就上去解释“我们分手了,我俩其实没关系了”。   人一累脑子转得就慢,江可舟想了一会儿叶峥非但不避开反而要主动往上凑的理由,但实在抵不住疲惫,又有点晕车,没过多久就靠着宽大的后座睡了过去。   直到车子进小区,在减速带上颠簸了一下才将他猛然惊醒。江可舟坐直了身子,眨眨眼让自己清醒一些。奥迪平稳地滑过车道,停在门口,江可舟向刘准道了谢,起身下车去拿自己的行李,准备上楼时又被他叫住:“江先生!”   江可舟停住:“嗯?”   “我差点给忘了,叶总之前交代过,让您到家后给他报个平安。”   “行,我知道了。”江可舟面色平静地点头道,“你快回去吧,今天辛苦你了。”   刘准目送他进了楼,这才发动车子离去。   江可舟的嘴角在转身的瞬间就垮了,眉头也微微蹙起来。叶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打电话报平安?亏他想得出来。   江可舟跟了他三年多,还从不知道叶大少有这么温柔体贴的习惯。   排除了习惯性的礼尚往来,若说是旧情难忘,连他自己都觉得矫情。江可舟思来想去,最终把这句叮嘱归结为叶峥的心血来潮——反正想一出是一出的事儿他也没少干过。   他在玄关放好鞋子,箱子立在门边,哪怕累得要死也没有随手乱丢的习惯。浴室里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都已被清理干净,孤零零的一支牙刷戳在洗漱台上,江可舟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脱掉衬衣西裤放进洗衣篮,打开花洒,还未热起来的凉水劈头盖脸地淋下来,凉的他一哆嗦。水雾慢慢爬上镜子,从进门起一直萦绕不去的清冷感终于有如实质般沉沉地落在他心头。   他们的关系甚至谈不上恋爱,只能用同居来形容,更精准的描述叫做包养。而他是卖身的那一方。   就算没有感情维系,三年来的相处的点点滴滴,并不是靠一句分手就能彻底抹杀。江可舟性格内敛,好静不好动,独处远远多过外出,总给人一种安静疏离的冷淡感,但他其实不喜欢空荡荡的家、讨厌开门瞬间满屋深海一样的黑暗和寂静,那总是让他想到如果有一天他死在了家里,或许没人会发现。   和叶峥在一起后,虽然他不在这里常住,三天两头来一次,却也足够给过度宽敞的屋子增添一点人气,哪怕不足以构成期待,至少不再令人抗拒。   江可舟屏住呼吸,仰头让水流冲在脸上,直到窒息的感觉逼迫他不得不移开头颅,这才撑着墙壁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他围着浴巾走出浴室,擦干头发,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就快没电了。刘准给他带的话是“报平安”,并没有明说是打电话还是发短信,江可舟自作主张地钻了个空子,决定不跟叶峥正面对上。   他调出联系人,进了短信界面,盯着叶峥的名字出了一会儿神,打出几行字又删掉,反复措辞,但好像无论怎样都难以消弭字里行间淡淡的尴尬。   最终江可舟没加开头,直接写“我到家了,谢谢”,只可惜句号还没落下,手机已经受不了他的犹豫,简单粗暴替他做出了选择:代表电量的小红灯欢快地闪动几下,自动关机了。   江可舟愣住,半晌后抽风似的笑出了声。   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他给手机充上电,放在床头,自己换好睡衣裹进被子里,打算明天睡醒了再想发短信的事。   第二天是工作日,江可舟早起坐地铁去公司上班。他在一家网络公司做产品主管,职位不算高,一年工资在这个城市只够买个大点卫生间,至于他现在住的房子,估计半辈子不吃不喝才有可能拿下。   知道江可舟无处可去,分手时叶峥大方地把房子留给了他——叶峥对江可舟的一切了如指掌,而一套房子于他而言不算什么,按照世俗标准衡量,他在物质方面的慷慨远远超过了他在江可舟身上索取的。   简而言之,他是个好金主。   江可舟花了一天处理了部分出差期间积压的工作,恰好他出差前面试的两位新人今天入职,于是团队微信群里有人提议晚上去聚餐,给他接风顺便迎新。江可舟下意识地就想推辞,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算重回单身,何必再自找束缚,倒不如在工作上多用点心思,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们团队加上新同事恰好十个人,产品经理赵恩在群里问大家想吃什么,其他人都不吭声,等着江可舟发话,这时新入职的那个叫韩煦阳的男生突然发了一条【好想吃川菜】。   赵恩有点尴尬地抬头,状似无意地问江可舟:“江主管,川菜怎么样?能吃辣吗?”   赵恩比江可舟年纪大,已经结婚有孩,跟江可舟关系挺好,平时私下里开玩笑管他叫船总,这会儿突然庄重地叫了一声江主管,提醒意味浓重。江可舟愣了一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他对领导威严不是特别看重,只当刚毕业的大学生不适应企业环境,没放在心上,笑着说:“川菜也不错,赵恩去订吧。到时候给我点个不辣的就行了。”   赵恩应了,走出去打电话,韩煦阳转回自己电脑前,挂上耳机继续工作。年轻男孩子干净白皙,栗色头发下露出带着银色耳环的耳骨,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看上去挺高兴的样子。   到底是小孩。   江可舟口味清淡,不太吃辣,晚上一桌子菜都便宜了饕餮们。他们团队好相处,而且有女孩子,因此没有往死里喝的习惯,大家只在在刚上菜时祝了个酒,之后就各自碰杯去了,江可舟陪着坐了一会儿,韩煦阳突然端着满满一杯啤酒过来,笑着说:“我敬江哥一杯,以后还请江哥多多指教。”   他眉目漂亮,看得出细微修饰痕迹,灯光下一笑有几分妖妖娆娆的味道,江可舟拿起自己只剩一半的杯子,随意在他杯口一碰,说:“好好干,有前途。”   赵恩在一旁偷笑,江可舟每年糊弄新人都是这六个字。   韩煦阳却没喝,说:“江哥,我给你满上吧。”   江可舟笑着说:“意思到了就好。”   “那怎么行,我可是诚意十足,以后多得是麻烦江哥的地方呢,”韩煦阳拿着酒瓶要给他满上,朝他眨眨眼睛,轻声说:“哥,给个面子呗。”   江可舟被他眼风扫到,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说这小崽子该世故的时候不世故,到了酒桌上江湖气倒挺重,说辞一套一套的。这副做派江可舟其实没少见,叶峥出去应酬抱大腿的比这可露骨多了。   他没觉得受了冒犯,只是懒得多话,由着他倒上酒,仰头干了。   韩煦阳也斯文秀气地干了。   他回到座位后江可舟听见旁边女同事用受不了的语气说:“我去,还翘兰花指。”   晚饭吃到八点多方才散场,他们又闹着要去唱歌。出差带来的疲惫还没完全缓和,江可舟自知撑不住,便跟他们告别准备打车回家。叶峥有时会让司机到公司接他,赵恩遇见过几回,虽然不清楚身份,但知道他有对象,于是叼着烟问:“干嘛不打电话让你家过来接?”   韩煦阳闻言转过头看向他,挺惊讶的样子:“江哥,你结婚了?”   “没有,”江可舟摇头,不好多说:“现在也不晚,我打车回去,你们玩的尽兴。”   赵恩捏着嗓子:“得嘞,皇上您慢走。”   出租车经过楼下时他瞄到远处停着辆车,感觉有点眼熟,但离得太远天色又太黑,没看清楚。江可舟付了车费,上楼开门,站在玄关一边换鞋一边伸手摸电灯开关,刚按下去,一个冷冷的声音伴随着灯光一起充满了整间客厅——   “你还知道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欢迎捧场   ☆、Chapter2   空无一人的客厅突然传出人声,江可舟刹那间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手一哆嗦不小心把刚开的灯又关上了。他在黑暗中全身僵硬心跳如擂鼓,只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接着一只手越过他按下玄关的开关,顺势虚虚地拢住他冰凉的指尖,不太确定地问:“怎么,吓着你了?”   他感受到对面男人居高临下投来的视线,灼热的吐息扑在他鬓角,这样近的距离多少会让人觉得压抑,江可舟却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把手抽回来,不轻不重地在他腕上推了推,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把公文包放回柜子上,转移话题:“大晚上的怎么不开灯?”   “大晚上的,”叶峥冷哼一声,“你去哪儿了?”   “还喝酒了,”他低下头,在江可舟颈间嗅了嗅,脸拉得越发长,语气讥诮:“看样子你玩的挺开心嘛。”   “刚分手就野在外面不着家,你这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呢,巴不得赶紧跟我一刀两断是吗?”   叶峥一开口江可舟就知道事情要糟。这大少爷刻薄起来能把人活活气死,虽说他俩分手了,但江可舟深知叶峥不是个能讲理的人,他脾气上来了管你是谁分没分手,照样收拾。于是江可舟没敢再推他,保持着半身被压在柜子上的姿势,好声好气地解释:“你想多了,真的。我们部门新来了两个小孩,同事聚餐,我总不好不露面,”他瞟了叶峥一眼,挺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是吧?”   叶峥狐疑地盯着他,看起来还有点不太满意。江可舟换了鞋往屋里走,问他:“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晚上没别的事吗?”   这话不知怎么又戳中了叶峥,沉着脸说:“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江可舟去房间挂好衣服,出来时到饮水机边上接了一杯水放在叶峥面前,自己在他对面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好好说话。我这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哪儿得罪您了您说,让我死个明白好不好?”   其实他只要一句“都分手了关你屁事”就可以干脆地结束掉这场对话,也免得承受叶峥来自四面八方的阴阳怪气。不过江可舟跟了叶峥三年,十分了解他顺毛眯眼逆毛炸的狗脾气,硬碰硬只能自讨苦吃,索性摊开来认打认罚,说不定叶峥看他态度好就不追究了。   叶峥喝了口水,发现还是自己以前用的杯子,心里拧巴着的那股劲顿时松了些许,只是脸上还端着:“我昨天让刘准送你回来,他怎么跟你说的?”   江可舟懵了:“啊?”   “我让你到家给我报个平安,”叶峥气得瞪了他一眼,“你个撂爪就忘的东西,还有脸‘啊’。”   江可舟苦思冥想了半分钟,终于想起昨晚纠结的那档子事,顿时心虚回手摸了摸手机。叶峥面如冰霜地盯着他:“看来我是自作多情,见你一直没回信就顺路过来看看,没想到江主管在外头玩的风生水起,倒显得我多管闲事了,嗯?”   江可舟让他“嗯”得腿都快软了:“你听不听我解释?”   叶峥端着“解释不好你就一头磕死在朕面前”的讨债脸道:“说。”   “我……这个,昨天本来打算给你发短信的。但是,”他小心翼翼地道,“刚点下发送,手机就没电自动关机了。”   “我以为已经发出去了。”   “所以就上床睡觉了……”   他在叶峥的注视下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简直尴尬到没脸抬头,心中暗骂早知道就不钻空子,打电话再尴尬,总比正主找上门强点。   再说叶峥为什么想不开非要死盯着自己不放?说分手的是他,半夜堵人的也是他,这时候不避嫌反而巴巴地往上凑,这是打算跟他演一出意难忘吗?   叶峥伸出手:“手机给我。”   江可舟在他面前不指望能保留什么隐私,低眉顺眼地递过手机,叶峥也没乱翻,直接打开短信页面,最顶端果然是自己的名字和未发送的草稿,时间是昨晚近12点。   其实他对那六个字也不是很满意,不过做人要留余地,不能逼得太紧,叶峥于是放下手机,淡淡道:“下不为例。”   江可舟快给他跪下了:“好,下不为例。”   客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江可舟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   深夜来客也演过了,兴师问罪也问完了,现在该起驾回宫了吧?   他看向对面,叶峥却抬手撑住额角,疲惫地闭了闭眼。   江可舟忽然想起他说的“顺路”,他回来时在楼下看到一辆眼熟的车,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叶峥的车。叶总出门一向要带司机,很少自己开车,如果他今天是顺路的话,司机应该跟他在一起。   可楼下那辆车里明明没人。   一个奇异的念头在江可舟的脑海中慢慢浮现成形,他下意识地避免往这上面想,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或许根本就没什么顺路,叶峥就是特意来堵人的。   可他们已经分手了。   “叶……总,”江可舟轻声说,“时间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叶峥闭着眼一动未动。   江可舟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叶总?”   叶峥像是被他惊醒,撑着额角的指尖在太阳穴上揉了揉,眼睛半睁不睁,似乎有点不耐:“怎么又叫上叶总了?”   江可舟心里猛地一颤,手指无意识地蜷曲起来,像是猝不及防被这句话击中了软肋。   他第一次被叶峥带上床时,叶峥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江可舟勉强定了定神,起身绕过茶几走向叶峥,他有点轻微近视,平时不带眼镜,走近了才看到叶峥手没挡住的地方、耳后脖颈上的皮肤都在微微发红。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你怎么了?热吗?还是哪儿不舒服?”   叶峥听见他的声音,提起一口气挺直脊背,强打起精神:“没事。”   “手拿开我看看,”江可舟毫不迟疑地扯开他的手,侧身坐在沙发扶手上,探上他额头试了试体温,又抓住他的手指,“发烧了,手好凉,你这是着凉感冒了?还是哪儿发炎了?头疼不疼?嗯?”   江可舟这个人天性温和体贴,而且吃软不吃硬,不论身份,对于暴露在他面前的脆弱总有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说白了就是个操心的命,所以他很怕别人生病,尤其是像叶峥这样强势惯了、难受还要硬挺着的人。   江可舟的手泛着凉意,贴在滚烫的额头上让叶峥觉得很舒服,腋下被塞了一支冰凉的体温计。他来时就有些倦怠乏力,本以为是被江可舟气的,原来是发烧了。前几年生病,要么忍一忍挺过去,要么回家躺着等保姆伺候,江可舟倒是几次在醉酒后照顾他,可惜他喝得断片儿完全不记得了。叶峥从未清醒地看过江可舟忙得团团转的样子,见他蹙着眉头找药,竟然还觉得很高兴。   十分钟后。   “38度5。怎么突然就发烧了?”摊开的掌心拢着几片药片,江可舟把水递到他手边,不无担忧地道,“先吃药,感冒的和退烧的,实在退不下去就去医院。”   “感冒而已,吃药睡一觉就好了。”叶峥懒洋洋地倚在沙发背,也不伸手接药,就张嘴等着吃。江可舟拿他没办法,只得亲手喂给他,又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几口水:“打电话让小刘来接你?”   “回去折腾别人做什么?”   哦,不折腾别人就就留下来折腾我,听起来很有道理嘛。   叶峥像一只受伤的兽王,用“你有意见就让它烂在肚子里”的眼神盯着他,道:“我今晚不走了,就在这边住。”   江可舟违心地点点头。   他从衣柜里找出几件出差前没来得及收拾的叶峥的衣服,又拆了新的洗漱用具给他,把主卧腾出来让给病号。叶峥洗漱完熟门熟路地走进卧室,烧得脸颊发红,躺在床上,被江可舟用厚被子裹起来。   关掉顶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夜灯,男人陷在枕头和棉被中的侧脸出人意料的俊美沉静,疲惫掩去了锋芒,而灯光柔化了堪称凌厉的线条,紧抿的唇角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抚平。江可舟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被角掖好,在床头放了一杯水,准备去客房睡觉。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叶峥反应速度很快地扣住了他的手。   江可舟被他扯得一屁股坐在床边,把他的手从自己腕上扯下去塞回被子里:“别乱动。怎么了?”   叶峥用与他敏捷反应完全不相符的虚软缥缈的鼻音说:“我头疼,你帮我揉揉。”   ☆、Chapter3   从说出分手的那天起,江可舟就自觉地拉开了和叶峥的距离。性格使然,他不善拒绝主动强势,但对自己的规束近于严苛。他不想做个分手后还纠缠不清、讨人厌的前任,既然选择了一刀两断就该避嫌,哪怕疾病似乎让叶峥暂时忘却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这样一个事实。   他用了点力气,挣开了叶峥的手。   “不早了,赶紧睡吧。晚上不舒服就到隔壁叫我。”   叶峥大概没想到他会拒绝,睁开眼睛盯着他,因为不舒服还皱着眉头,不知为何竟然显得有点撒娇似的不高兴。   印象里江可舟似乎天生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哪怕有时叶峥折腾得过了火,也也能一言不发地忍受下来。他尽职尽责地履行着“卖身”这项义务,敬业得叶峥简直想给他颁个奖。   这个拒绝尽管委婉而且不明显,却微妙地刺中叶峥的神经。像是一道明晃晃的警戒线,昭示是他先放弃了主动权。   他翻了个身背对江可舟,闷咳两声,瓮声瓮气地说:“睡去吧。”   江可舟动了动嘴唇,感觉有点不忍,伸出去想给他掖被角的手在半空迟疑地悬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落下。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房间。   今晚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信息量太大,疲惫和酒都没能拯救他脆弱的睡眠,江可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大饼,快半夜时好不容易有点睡意,朦朦胧胧地昏沉着,突然被隔壁接连不断地咳嗽声给咳醒了。   他睁着眼睛数了十几秒,爬起来去客厅翻药倒水。   叶峥半边脸都闷在被子里,咳嗽声被压得很低,借着夜里黯淡的光线能看到他肩背的震动。江可舟心说这也是懒到家了,咳成这样都不知道自己起来倒杯水喝。要是他睡着了没听见,这人恐怕能闷不吭声地硬撑过整个晚上。   “起来喝口水,”江可舟将叶峥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掌心贴上额头试温度,“还有哪儿不舒服?”   大概是因为困,他没了之前那种刻意避嫌的冷淡,语气动作都下意识得仿佛共同生活多年的伴侣,对肢体接触也不再抗拒。叶峥病恹恹地靠在床头,就着他的手吞了药片,虽然生着病,看江可舟侧过头去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都觉得心里熨帖得不行。要说人都是贱的,摆在眼前的时候不珍惜,抛下之后反而又觉得好。   “吵着你了?”   “没事。”江可舟眨眨眼,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慵倦神态看得叶峥心中一动,在他起身要往客厅走时再度攥住了他的手腕,强行拉回身边:“别来回折腾了,在这边睡吧。”   江可舟睡眠不好,失眠原因千奇百怪,认床是其中之一。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在自家另一个卧室里辗转反侧,偏偏他不行。叶峥给他留了一半位置,江可舟在“回去烙大饼”和“睡个好觉明天上班”中稍加权衡,想睡觉的渴望立刻压倒性地胜出了。   他没再多做挣扎,绕到另一面爬上床,毫不客气地从叶峥那里分了一半被子。   叶峥不想把病过给他,好在床也足够大,两人中间保持着挺宽的距离,互道了声晚安便各自睡下。   第二天清晨先醒来的是叶峥,江可舟前几天没休息好,昨晚又折腾半宿,好容易睡了个安生觉,这会正蜷在被子里安稳阖目,睡得正沉。叶峥抱着被子没起身,感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的脸。   江可舟的长相气质属于温和清隽型,说白了就是中人之姿,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美貌。叶峥的事业在娱乐圈,见多了美艳皮囊无边风月,自有一套色相免疫系统。但此刻他对着江可舟不设防的沉睡模样,却突然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眷恋感。   三年来,从酒店到公寓,他们一起在过夜的时间里,不是叶峥有事提前离去,就是江可舟早早起身,清晨往往是各奔东西的时间——所谓露水姻缘,不外如是。   叶峥望向窗帘缝隙里透出的晨光,摇了摇头,心说自己八成是抽风了,大早晨的在这儿酸什么酸。   他在洗手间刮胡子时听见门被轻轻敲响,江可舟套着T恤运动裤,脸本来就嫩,头发还有点蓬着,像个没睡醒的青少年:“我刚出差回来,家里没菜。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叶峥洗干净脸上的泡沫,头也不抬地说:“粥、煎蛋、咖啡。主食随便、”   江可舟叹了口气。真会使唤人。   叶峥这人大节上没什么问题,性格也勉强过得去,最大的毛病就是事儿逼。他虽然只说了不到十个字,但根据叶峥多年被他奴役的经验来看,这句话补全起来应该不少于一百字。   粥要熬得米粒开花的皮蛋瘦肉粥,皮蛋瘦肉块都不能太大,不吃葱姜蒜;煎蛋要两个双面煎,老了不行嫩了不行溏心也不行,旁边必须配两片培根或香肠;咖啡得现煮,奶多糖少,不能拿速溶的糊弄。这三样是叶总早餐标配,基本都要亲自动手才能满足他老人家的要求,只有后面那句“主食随便”才是回答江可舟的问题,但说了跟没说一个德行。   江可舟往兜里揣了一把零钱:“咳嗽呢,别喝咖啡了。牛奶行吗?”   叶峥道:“不要奶粉冲的。”   江可舟认命地领命而去。   叶峥洗漱完给司机打了个电话:“你一会儿来紫宸花园接我。车我开着呢,你打车过来。顺便给我带套衣服。”   司机放下手机,有点纳闷前几天刚帮叶总从紫宸花园搬家,怎么突然又回去了?   江可舟买早餐回来时正遇见司机刘准从出租车上下来,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江可舟跟他打过招呼,客气道:“吃饭了吗?要不要上来一起吃点?”   “不了,谢谢江先生,我来的时候吃过了。”他将手上提的袋子递给江可舟,“这是叶总的衣服,您给他捎上去吧。”   江可舟接过纸袋:“上来坐坐?”   司机忙摆手说不打扰了,心想我哪敢随便上老板情人家里“坐坐”,尤其是在他俩昨晚干了些啥都一目了然的情况下,那不是嫌命长吗。   叶峥衣冠整齐地坐在餐桌前吃饭看新闻。第四季度刚开始,西华娱乐出品的几部电影和电视剧都在宣传期,还有好几个合作项目要谈,叶峥虽然私生活方面散漫了一些,对正事却不敢懈怠,倒还当得起“爱岗敬业”四个字。   江可舟比叶峥稍落后一步,他洗漱整理完时叶峥恰好吃完早饭。江可舟内心殷殷这祖宗终于要移驾了,谁料叶峥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快吃,一会儿让小刘顺路送你上班。”   江可舟眉梢一抽:“我不急,你先走吧。”   叶峥压根不把他微弱的抗议放在心上,看了眼手表:“二十分钟。”   叶峥没亲自送过江可舟上班,倒是小刘接过他几次,还记得路。现下正是早高峰,他们堵在长长的车流里,车里只有电台播报天气和路段情况的女声。小刘端正地目视前方,假装自己只是一团会开车的空气,江可舟看着车窗,仿佛窗外那堵得挪都挪不动的车流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两人一直沉默到公司楼下,江可舟拿起公文包准备下车,中途又想起什么,嘴碎了一句:“别忘了吃药。再发烧就该去医院了。”   叶峥似乎是哽了一下,停顿了几秒才点头,说:“知道了。”   “那我先走了,”江可舟跨出车门,回头朝他客气地笑了笑“谢谢你送我过来,再见。”   叶峥坐在车里,玻璃全部升上去,直到江可舟的背影被往来人群遮住,才让小刘掉头去公司。   路上他接了个电话,对方大呼小叫地喊他晚上去参加聚会,顺便跟几个导演和制片人牵线搭桥拉拉关系。叶峥握着手机,懒洋洋地问:“哟,听您这动静,刚酒醒?这就惦记上下一场了?”   对方浑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听起来整个人都还糊涂着。叶峥懒得跟醉鬼扯皮,只好说:“行吧我知道了,有空就去。你也少喝点,再这么作下去早晚酒精肝。”   同一个清晨,那边宿醉后遗症发作,而自己好吃好睡,现在正神清气爽地准备去上班,生活质量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叶峥在对比中获得满足感的同时又再度想起江可舟。他撑着额角静默片刻,突然对小刘说:“前面药房停一下,去给我买点感冒药。”   小刘领命而去。   叶峥捏着几个扁扁的药盒,心想:难道是我看走眼了?   ☆、Chapter4   江可舟在电梯里遇见了韩煦阳,小年轻端着杯星爸爸,很热络地跟他打招呼:“江哥早!”   江可舟点头向他道了声早,这时又走进几个人,韩煦阳背对着门口,一时不妨被挤了个踉跄,正正扑向江可舟。江可舟反应速度超快地一把抓住他手肘,扶他站稳了。电梯缓缓上行,两个人的间距拉得极近,几乎是面对面。少年身上的香水味一下子扑进他鼻端。   有点呛。   江可舟自己没有用香水的爱好,叶峥的香水都是很浅的味道。韩煦阳身上的香气就像他的人,浓烈张扬,带着似有若无的挑逗意味。   他略偏过脸避免直面韩煦阳,身体向后靠拉开距离,韩煦阳盯着他的脸,突然小声问:“江哥是自己开车来的吗?”   江可舟注视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轻描淡写地说:“不是,朋友顺路捎我一程。”   韩煦阳“哦”了一声,语气似乎有点遗憾又很羡慕:“欧陆呢,江哥的朋友肯定不是一般人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江可舟不好多说,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可韩煦阳居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自顾自地小声说:“真好。我挺喜欢欧陆的。江哥能不能把你那个朋友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江可舟被雷得不轻:这是要让他给拉个皮条?   他抬起一根手指,在韩煦阳眼前晃了晃:“对眼了。”   这时恰好指示灯亮起,罐头一样的轿厢里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江可舟掸了掸衣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不轻不重地对韩煦阳说:“到了,走吧。”   他装蒜水准一流,韩煦阳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不确定江可舟是不是听懂了他的暗示。   他们都在彼此身上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只不过江可舟内敛隐忍得几乎察觉不到,而韩煦阳……简直张扬得生怕别人不知道。   跟叶峥在一起之前江可舟一直以为自己是直的,为了适应这段包养关系,他甚至专门抽出了一天时间去研究同性恋群体。可惜到最后只有极小一部分实用教程派上了用场,其他的都是纸上谈兵。然而此时江可舟搜肠刮肚地回忆起自己看的那些长篇大论,发现居然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奔放的案例。   他对这种厚脸皮且自来熟的人完全无法招架,坐在办公室里思考五分钟后无果,只好选择性失忆,把一堆合同交给俩新人,打发他们去别处装订盖章。   江可舟自觉从跟叶峥分手开始,这段时间事事似乎都有点别扭。他一向心思重,思虑过度容易睡不好觉,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于是赶紧想办法解压。好在他刚出差回来,日程安排不满,便给苏达打了个电话,约他有空出来吃顿饭。   苏达是他大学同学兼好基友,毕业后出国读研,读了两年突然退学不念了,非要跟朋友一起创业做网游。他一路打拼到现在,别人见了都要赞一声“青年才俊”,好容易熬出了头,家里又开始狂轰滥炸地催着他相亲。   苏才俊今晚本来要被押去相姑娘,江可舟的电话犹如及时雨,解救了这位终身大事上的问题青年,他不但爽快地答应了约饭,还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去大保健。   大保健真正的大保健,舒筋活络,强身健体,俩个常年坐班、肩颈腰无一不劳损的男人被技师按得鬼哭狼嚎,惨叫声响彻云霄。   不过全套做下来之后,江可舟居然难得地生出了几分困意。   苏达端了杯饮料给他,敲敲桌面:“说吧,有啥烦心事儿跟心灵导师交流一下,哥哥给你开解开解。”   “没……”   他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苏达打断:“别跟哥整些虚的。哎江小船儿,你自己对镜子瞅瞅你那脸色去。啧啧,看着特凄惨,哥哥我这心啊,就跟那狂风里的小彩旗似的,一会儿往左拧,一会往右拧……”   “行了哎,再拧一会儿闪腰了。”江可舟仰面朝天地往椅子上一摊,“我还没说话呢,你连毛都炸起来了。”   苏达:“我这叫关心则乱。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江可舟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算是坏事——我跟叶峥分了。”   苏达震惊得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坐起来:“分分分分手了?叶峥让你走了?你们当初不是签的五年合同吗?”   江可舟喝了口饮料:“最长不超过五年。哪天他不想玩了可以直接走,说起来好像还是我占便宜。”   苏达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与叶峥真正关系的朋友,此刻乍然听说这个消息还有点不敢相信:“操,他另寻新欢了?还是你们俩吵架……算了就你那脾气估计吵不起来。叶峥没把你怎么样吧?”   江可舟说:“我脾气怎么了?”   “好,特别好,特温柔,”苏达说,“就是小了点,跟没有似的。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跟谁发脾气。”   “那是我涵养好,懒得计较。”见苏达立刻露出一个被雷劈了的表情,江可舟笑笑:“发脾气是要讲资格的,我算人家什么人、凭什么多管闲事?这么想想,就不生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淡漠,有点自嘲的意味。这么热闹的会所也没能给他眼里添上半分烟火气,空余一把烧过后冷透了的灰烬,经年累月地积在心间,渐渐变成一块冰凉灰白的石头。   苏达看着都替他难受,叹了口气:“你啊,别想太多。往事不可追,有什么事不能翻篇儿?要我说你俩散了也好,你才多大,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江可舟盯着玻璃杯,眼珠黑沉沉的,一丝光都不透,若有所思地出了一会神,才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过去是抹煞不掉的,生来原罪,没办法。”   “说什么呢?”苏达照着他手背上抽了一巴掌,没好气地说,“闭嘴,要么就换个话题。”   江可舟一愣,随即笑起来:“吓着你了?来,给你摸摸毛。”   苏达特别忌讳江可舟提到他的身世,想起来就生气。太多不该由他背负的东西却偏偏压在江可舟身上,再能忍的人也有极限,一旦垮了,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   “不过说起叶峥,我也觉得奇怪。”江可舟顺从苏达的意思换了个方向,“分手这事确实来的突然。我们平时相处正常,也没吵架,结果上次他问我们在一起多久后,突然说‘到此为止,以后不用再围着我转了’。”   “然后呢?”   “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包养关系解除,合同作废,以后不管我了。”   “你怎么说的?”   江可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还能说什么?就‘哦,好的’,再感谢他一下就得了呗。”   苏达简直替叶峥心塞。江可舟平时情商也不低啊,怎么一到这时候就脑子就只能当摆设呢?   “你就没问问他为什么突然要分手?”   江可舟说:“感觉不太合适,就没问。反正我俩只是单方面需求关系,我又不能拒绝他。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苏达问:“叶峥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江可舟摊手,“我第二天出差,回来他东西都搬完了。”   苏达郁卒地说:“听起来像是他被你气得离家出走了。”   江可舟假装没听见这句话,自顾自地给他分析:“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有两点,一是来的太突然,像是临时起意;二是叶峥问我在一起多长时间,我告诉他三年零五个月,他说了一句‘原来还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呢’,看起来很不高兴。”   苏达一头雾水地问:“这能说明什么?”   江可舟道:“听起来他是嫌我想尽快结束,觉得我一心要离开他。这倒是没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也知道,叶峥身边不缺人,而且多得是恨不得巴着他一辈子的,他也没见得有多上心。仅仅因为我没有抱他大腿表现出恋恋不舍就决定要分手,这不合常理。而且以叶峥的性格,他要是真这么想,一定不会在合同期满之前就把我踢了,相反,他会用各种办法拖着我,看我憋屈他才高兴……你瞅我也没用,他就是这种人。   “刚说的这种情况,前提是‘我要走’;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不想走’,叶峥那句话在这个情景下,就变成了一句反讽。从他直接分手的决定来看,他应该是认定了我打算赖在他身边不走。”   “与我的本来的打算背道而驰,这里面可大有文章,”江可舟转着手中的饮料杯,“叶峥就算不是确信、也应该是相信我只认五年合同这件事的。但他跟被洗脑似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就让人有点怀疑了。”   苏达脸上混杂着肃然起敬与恨铁不成钢:“江小船儿,你就是去搞刑侦都比现在强。死守着那小破公司有什么用?你来我公司,不说别的,明年你就能换辆车。”   “再说吧。”江可舟笑笑,“我前几天受到几条匿名短信,叫我别不识相妄想攀高枝,现在想起来,也很有意思。我这是挡了谁的路呢?”   苏达瞬间紧张起来:“操,我去给你查查号是谁的?”   江可舟笑着摇头:“估计查不到。你看,我就是当个被包养的还这么多事,你们公司要是还缺祸害,我倒可以考虑一下。”   ☆、Chapter5   Chapter 5   大保健功效显著,江可舟晚上睡了个好觉。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他又梦见了跟叶峥的初次相遇。只是这一回梦里多是碎片场景,断断续续如雾里看花,连之前那种令人头皮发麻如影随形的恐惧也不真切了。   大概时过境迁,伤痕终于开始结痂。   城北旧城区的东南角上堆砌着几栋破破烂烂的筒子楼,违章建筑和垃圾堆到处可见,楼间距窄小的可怜,老旧电线和晾衣绳把仅有的小块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崎岖不平,三步一小坑十步一大坑,别说普通人了,野狗在上边跑都容易崴脚。   这里阴暗、脏乱,住满了没人养的老头老太太和穷的叮咣乱响的无业游民。它像一个阳光照不到的阴沟,贫穷与细菌伴生,潮湿发霉的气味留驻在每个角落,似乎也烙在每个人的灵魂上,这使得他们走在人群中都要低眉垂首,仿佛与生俱来地矮人一等。   相比其他没人管的野猴儿,幼年时的江可舟简直是阴沟里的一朵奇葩。他在筒子楼里住了十来年,除了比同龄人清瘦一些之外,长得竟然很茁壮。他的衣服旧却整洁,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块干净的手帕;性格温和,学习成绩也很好,从不跟那些咋咋呼呼的小崽子一起翻墙蹚水,每天准点回家帮他妈做饭。   江妈妈温柔而贤惠,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净整齐——哪怕这个破楼四处落灰、玻璃永远擦不干净。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但她只有一条腿。   她二十三岁那年出了车祸,右腿自膝盖往下被截肢,当时已经谈婚论嫁的男友不愿意要个身有残缺的妻子,家里人怕她嫁不出去,便急急忙忙地给她找了一个大她十岁的工人。结婚头一年就有了江可舟。   从能记事起,江可舟就没见过他爸清醒的模样。   他爸每天的工作就是抽烟喝酒打麻将,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对他们从来没有好脸色,对江可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讨债鬼,滚一边去!”   江可舟不是没怨恨过,孩子的恨甚至比常人能够想到的更持久浓烈。有好几次他躲在厨房里,隔着一道门听外面鼾声震天,手里紧紧地攥着菜刀,拼命克制着冲出去宰了那个被酒泡糟了的禽兽的欲望。   有一次他气得太厉害了,手抖得抽筋,菜刀没拿住,一下子掉下来砸在脚背上,锋利刀刃瞬间给皮肉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江可舟刚开始都没感觉到疼,鲜血涌出来时他一低头,看到血把地面染得通红,那些在他胸中鼓噪涌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激愤,一息之间突然平静了下来。   怔愣只有一瞬,疼痛很快开始蔓延,占据了全部感官。他站不住了索性就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抱着腿愣愣地看伤口,越看越困。他那时已经不小了,一边眼皮打架一边心想:“要是我死了,是不是就没这些事了?”   江可舟好奇地伸手蘸了点血,在指尖捻开,甚至还闻了闻……可惜这会儿厨房里都是血腥味,什么也闻不到。他盯着自己手上被血晕染的指纹,出于讲卫生的好习惯,下意识想找个东西擦一擦,于是回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帕。柔软织物触碰到掌心的刹那,一个惊雷般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要是死了,他妈怎么办?   江可舟狠狠地一激灵,背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直到这时他才找回了遗失已久的恐惧,用力拉开厨房门,以一个十一岁孩子能发出的最大声音,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除了儿子,江妈妈已经没什么能指望的了。她被江可舟的伤吓得半死,还是个小豆丁的江可舟倒反过来安慰她。此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专心过日子,俨然把他爸当成了一团只会瞎嚷嚷的空气。   可惜好人不长命。江可舟十五岁那年,江妈妈感冒发高烧转成了肺炎。她本来就体弱,又积年操劳,身体彻底被病痛拖垮,病情时好时坏,到底没撑过当年的冬天。   江可舟和他那难得清醒一次的爹一起料理了后事。他母亲生的平凡死的安静,能记得她、来看她一眼的人不多。她的去世对其他人来说就像叶子落在广阔水面,激不起半点涟漪,只在江可舟的世界里酝酿成一场风暴。   丧事结束后,十五岁的少年收拾好母亲的遗物和微薄的葬仪,他们没什么东西,一个小纸箱就足够装下所有家当,江可舟抱着这个纸箱,离开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家。   他走的时候毫无留恋,尚且稚拙的背影带着死不回头的孤勇。一条坑坑洼洼的窄巷子,生生被他走出了风萧水寒的悲壮。   此后六年,江可舟再没回来过,他与“家庭”唯一的联系只剩下舅舅王义。而这份牵连也仅限于江可舟念高中时在路上偶遇,舅舅看他过得实在辛苦,瞒着舅妈偷偷塞给他一百块钱。   他靠着积蓄和打工的钱读完高中、考上大学。脚上的疤已经淡了,他一看到便会想起那年恨得十分幼稚的自己,旧事并不令他刻骨铭心,只是觉得好笑: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活得如何都是各凭本事罢了,怨不到别人身上去。   江可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是麻烦像长了腿一样不肯放过他。他在外地上学,有天突然接到舅舅王义的电话,语气焦急,说他爸不好了,催他抓紧回去看看。江可舟好几年没回过家,也不知道他父亲情况究竟如何。按理说这么多年双方不通音信,别说亲情,见了面都不一定能认出对方。可毕竟还有个法律上父子关系摆在那儿,若他爸真有什么事,江可舟就是刻意躲也躲不开。   到家那天是四月一日,天气阴沉,他坐了半宿硬座,颠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城市日新月异,沿途街景变得陌生起来。江可舟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摸索到筒子楼,这里倒是没怎么变——实在是破到极致、没法更破了。   当年死不回头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他大概是这片棚户区走出的最高学历,周身气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倒像个误闯禁地的异类。故地重游,江可舟没心情伤感,他离出人头地还差得远,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故此他只是在巷子口略站了站,辨认清楚哪里是自己以前住的旧楼,便径直朝那边走过去。   年久失修的楼梯脏的不成样子,别人家里电视洗衣机的声音乱糟糟地混成一团大合唱,还有锅碗瓢盆剁饺子馅等的打击乐伴奏。江可舟走上四楼,东侧一户的门上挂着不知那年的破旧春联,老式木门外装了一层铁栅栏门,一摸一手灰。   王义交代过江父没有搬走,也一直在家,江可舟不疑有他,于是直接去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门,江可舟只道江父出去了,正打算下楼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口,满怀警惕地问:“你找谁?”   江可舟知道江父好跟人打牌酗酒,还以为他是江父带回家的朋友,便问道:“江宏伟在家吗?”   那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狐疑地问:“你是江宏伟的儿子?”   江可舟不愿多话,点了点头。   男人侧身让出一条缝隙:“进来吧。”   老楼的室内设计很奇怪,玄关与一道窄窄的过道垂直,而不是正对客厅。外面人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厨房门和一堵墙,是以等江可舟走进屋子里意识才到不对。他反应奇快地转身要往外冲,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一脚踹在他的膝窝上,江可舟一个踉跄,没站稳直接在客厅水泥地面上请了个安。   后面的男人欺身上前反扭住他的双臂,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客厅里坐了好几个不似善类的男人,都是凶神恶煞的面相。屋子里乌烟瘴气,除了几把塑料椅子,空荡荡的几乎与毛坯房无异。江宏伟鼻青脸肿地被绑在暖气管子上,右手不知被什么砸得血肉模糊,见江可舟进来哑着嗓子喊起来:“宋哥……宋哥!我手头是真没钱,您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能弄到钱!我去把房子卖了!”   被他称作宋哥的男人大约四十,小眼厚唇,剃了个青皮,闻言冷笑起来:“就你这猪圈?姓江的,你是不是不记得欠了老子多少钱了,啊?”   站在江宏伟旁边的男人立刻在他背上补了一脚,江宏伟嚎得惊天动地,不住求饶。   “小子,”宋哥走到江可舟面前,踢了踢他,“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谁让你没投个好胎,摊上这么个死鬼老爹呢?江宏伟从我这借贷赌钱,欠我六十来万。”他低头盯着江可舟的眼睛说:“我按规矩废了他一只右手。这老王八蛋不中用,小子,父债子偿,你得替他还钱。”   江可舟从高中起就算一只脚踏进了社会,他对这类事早有耳闻,当即明白了宋哥的意思,内心打了个突,面上却还勉强维持着镇定:“宋哥……我斗胆叫您一声宋哥,家里的情况您也看见了。别说我跟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就是有关系,这钱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凑齐。您能不能再宽限几天、让我们想想办法?”   宋哥在他面前半蹲,烟头对着他虚虚一点,皮笑肉不笑地轻声问:“小子,忽悠我呢?”   他软硬不吃,江可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脑子几乎转不动了:“那您想怎么样?”   “你们家什么样我清楚得很,”宋哥拍拍他的脸,“所以这不是让你回来了嘛。没钱,有人也可以。”他手上用力,把江可舟的扭到一边去,站起身点了一根烟,对按着江可舟的那人说:“绑好了,蒙上眼,给他打一针。”   还没等江可舟想明白宋哥话里的意思,后颈突地传来一阵剧痛。针头刺穿薄薄的皮肤,往他身体里打进了半支不明液体。几分钟后无法抑制的困意潮水般漫涌上来,江可舟腰腿一软,这才意识到对方给他打了麻醉剂之类的药物。他死死地睁大眼睛,目眦欲裂,却挡不住强烈发作的药效,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宋哥满意地一挥手:“走,带上他,去孙老板那儿。”   ☆、Chapter6      “西京甲所”坐落在寸土寸金的东城区,与一片前朝四合院比邻而居。此地面朝中心区,背靠园林,环境清幽,内容劲爆,既能满足上流社会“逸兴风雅”的面子,又不耽误寻欢作乐的里子,深受广大绅士名媛们的青睐,开张不过短短几年,一跃成了本市高端会所的头牌。   西京甲所占地面积颇大,院子一分为二,前面是正常的娱乐设施,来者即是客;后面安保设施严密,只有VIP才可入内。原因无他,一是来往这里的人大多是公众人物,对隐私极为看重,二是这里主打的“劲爆内容”都有些见不得人,或是伤风败俗,或是来路不正,每一件拿出去都至少能判三年以上。   宋哥此时正坐在西京甲所后院的包厢内,江可舟身上药效刚过,头晕恶心地昏沉着,被绑成个人肉粽子撂倒在沙发上。一个白面富态的中年男人就着灯光仔细看了他的脸,又捏了捏骨头,十分挑剔地剜了宋哥一眼,不怎么满意地说:“这模样只能打个七分不能更多了。说成熟呢还差点意思,说水嫩吧又不够秀气。现在少爷们都不好这口了,你让我往哪儿卖?”   宋哥赔笑道:“孙老板多担待。这小子老爹有把柄在我手里,别的不敢保证,肯定听话。而且一看他就是个雏儿,在您这儿也算少见了……您来一根?”他殷勤地给孙老板递烟,被对方摆手避过:“最近上火,先戒了。雏不雏儿的,现在玩小男孩儿的倒是不太介意这些。”   江可舟半梦半醒之间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被麻醉药暂停的大脑终于迟钝地运转起来,当即惊得浑身汗毛都炸起来:这群王八蛋不但放高利贷,居然还兼职人贩子和拉皮条!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只会在三流小言里出现的“被卖去青楼”的恶俗桥段,竟然成真了。   可他是个男人……   江可舟与同龄人相比阅历是要更丰富些,但那些行走正常社会的阅历对付这些流氓显然毫无帮助。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周旋脱身的法子,眼前忽然覆下一片阴影,孙老板白胖的脸出现在他头部上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哟,醒了。老宋,你这药不行啊。”   “哈哈,对不住您。现在上头管制得太紧,这些药真不好搞。”宋哥干笑两声,试探道,“孙老板,您看——”   孙老板单手将江可舟拎起来摆正,又仔细端详了半晌,才不疾不徐地说:“这双眼睛倒是出彩,乍一看还有几分味道……行了留下吧,你开个价。”   宋哥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一笑就没,他脸上难掩喜色,忙走过来跟孙老板握手。两人并无口头交流,全凭手指你来我往地比划。江可舟看得一头雾水,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心中暗骂。片刻后议价完毕,双方看起来都很满意,宋哥握着孙老板的手奉承道:“往后还得仰仗您……”   包厢门口突然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实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宋哥的半截话顿时卡在嗓子眼里,惊慌地扭头瞪向这群不速之客。   为首的是个一身黑色正装的男人,从头到脚包裹得十分严实,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目光凌厉地扫过包厢中的几个人,在江可舟身上停顿了一下,又很快转开。他皱了皱眉,问引路的服务生:“这是怎么回事?”   服务员看看他,又看看自家经理,讷讷道:“这……”   “都堵门口干嘛,门口装红绿灯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眼镜男立刻侧身让到一边。众人齐刷刷望向他身后。这十分不耐烦的语气和懒洋洋的嗓音乃是纨绔标配,门外走进来的却是个英俊得完全不像纨绔的男人。他对明晃晃的犯罪现场视而不见,反倒神色古怪地盯着宋哥和孙老板未来得及松开的手,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宋哥不认得这人,孙老板却立刻尴尬地甩开手,几步迎上前:“原来是叶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   叶峥笑得十分揶揄,但他长得帅,有颜值加成,便连揶揄也不显得那么冒犯了:“孙老板真人不露相啊,你什么时候改好这口了?”   “叶总快别打趣我了,”孙老板心知这位爷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不会出去乱说,抹了把冷汗,笑道:“我这正跟人谈事呢。叶总找我有事?还是小钱给你们领错路了?”   叶峥微微侧过头去:“严知行。”   西装眼镜男立刻去找服务生确认。叶峥抬了抬眼皮,此时方有余裕往江可舟那边看一眼,江可舟强忍着不舒服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宋哥和孙老板的注意力都在叶峥一行人身上,趁着没人注意,江可舟一直无声地做着“救命”的口型。   叶峥漠然地别开了视线。   江可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叶峥清楚。能成为西京甲所的VIP,除了不可或缺金钱和身份地位,还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据说西京甲所的幕后老板手眼通天,叶峥除非是吃饱了撑的,否则绝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开罪他。   绝望中的一线生机容易被过分放大,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失落感往往会成倍增加。江可舟闭了闭眼,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稳下来,沉沉地不断坠落。他并不太痛苦,只是觉得很冷。   严知行处理完房间问题,回到叶峥身边低声汇报:“叶总,是预约时前台失误。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另一间包厢,您现在过去?”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孙老板自然也听见了,脸上立刻堆出笑来:“哎呀叶总,真对不住,让您白跑这一趟。我回去一定给这帮吃闲饭的上一课。这样,今天这顿算我请,权当给叶总赔罪。”   “多大点事,哪好意思白吃孙老板的,”叶峥不以为意地摆手,“我一会儿有约,先过去,改天再找你喝酒。”转头又对严知行道,“打电话通知张导,告诉他们换地方了。”   待叶峥他们退出去、确认门已关好后,孙老板这才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按了按胸口:“险得很,幸亏碰上个知根知底的。老宋,赶紧把人送到后边去。”   宋哥对这个圈子不熟悉,自然也不认得叶峥,闻言好奇道:“孙老板,刚那小白脸是谁?派头挺大。”   “什么小白脸!”孙老板瞪他一眼,说,“那是西华娱乐的老总叶峥,西华叶家二公子。他老爸就快退了,叶峥虽然排老二,以后叶家掌门人还指不定是谁呢。”   宋哥嘿嘿干笑两声,不再多话,走到沙发跟前搡了江可舟一把,喝道:“起来,装什么死!”   江可舟头重脚轻,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孙老板懒得管他死活,跟在后面低头看手机。包厢里间还有一道门,不知通向哪里。三人正要由后门离开,包厢前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孙老板放下手机,头疼道:“娘的,又他妈是谁?”   他让两人呆在里间,自己迎了出去,打开门看见来人,顿时愣住了。   十几分钟后孙老板笑眯眯地回到里间,宋哥等得不耐烦,站起来问:“完事了?这回能走了吧?”   “走什么走,”孙老板笑得一脸褶子,冲着江可舟说,“啧啧,你可真是好福气啊。”   宋哥和江可舟一样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老弟,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你该问的啦,”孙老板拍拍他的肩,“谈成了一笔大买卖。你放心,钱我明天就让人打给你。”他又拉过江可舟,剪开他身上的绳子,换上一只分量较轻的手铐,“你跟我来。”   宋哥被留在里间,孙老板带江可舟来到外面。江可舟一见那人也愣住了:门口处站着的赫然是叶峥的助理严知行。   “严先生,人你可以领走了,这是手铐钥匙和两支麻醉,”孙老板将一个小盒子递给严知行,顺手将江可舟往他身边一推,“刚来的雏儿,不懂事,怕他性子烈。转告叶总小心些。”   严知行冷着一副死人脸点了点头,客气地颔首:“多谢,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告辞了。”   孙老板亲自替他拉开门:“辛苦严先生了。慢走。”   转变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江可舟直到坐上车还是懵的。他一个人在后座,严知行开着车,时不时地从后视镜中打量他。   按孙老板的说法,严知行去而复返是那位“叶总”授意,可他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怕他报警?还是转移债务要他还钱?江可舟困得不行却硬撑着不敢睡,前面路段似乎出了交通事故,堵得水泄不通,车子走走停停颠簸得厉害,没过多久他就撑不住了:“抱歉,路边停一下车。”   严知行从后视镜里严厉地瞥了他一眼。   江可舟气若游丝:“晕车,开门。”   半分钟后车子停在路边,江可舟从车内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吐了个昏天黑地。   他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双手被拷在身后无处使力,只好将全身重量都靠在背后的路灯杆上。严知行站在他十步开外,皱着眉头,那眼神仿佛在看细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嫌弃。   “大哥,跟你商量个事,”江可舟喘着粗气说,“帮我把手铐打开,我保证不跑,好不好?”   严知行盯着他不做声。   江可舟以为他是在权衡利弊,叹了口气道:“你开着车,我只有两条腿。如果我跑路了,你在后面直接开车撞死我,我负全责,行吗?”   严知行:“……”   他无语地走过来给江可舟打开了腕上手铐,又从车内拿了瓶水给他。   “谢谢,”江可舟有气无力地说,“你真是个好人。”   严知行心想:“呵呵。”   ☆、Chapter7      车子停在了一栋高层公寓楼下,江可舟对麻醉的不良反应特别大,现在仍是恹恹地没什么精神。严知行是个锯嘴葫芦,口风极严,江可舟心知问了也是白问,干脆闭嘴装死,由着他将自己带进屋子。反正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总不会比进窑子卖身更惨了。   严知行熟悉这间公寓,却并不进去,只站在门边叮嘱江可舟:“这栋房子是叶总的,你可以先洗澡休息。不要乱动东西,不要进主卧,不要私自出门——门口有摄像头,我会叫人留意你。”   他说一句江可舟点一下头,无比乖顺配合。   严知行又说:“晚一点我会再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江可舟说,“你们救了我,我已经很感激了。等明天恢复了我就走,替我谢谢你们叶总,”   严知行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事实真相比较好。他点点头,公事公办地说:“那我先走了,晚上见。”   江可舟洗了个澡出来,没有换洗衣服,便胡乱裹了件浴袍。他见客房收拾得十分齐整,不好意思上去乱滚,于是在客厅沙发上躺了下来。沙发长度有限,好在足够宽,江可舟连劳累带惊吓,入睡速度快得几乎像被人直接打了一闷棍。   傍晚时分,叶峥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江可舟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长腿委屈地蜷着,手搭在脸颊边,腕上还有斑驳的青紫色伤痕。他听严知行说了回来路上的小插曲,好笑地看了严知行一眼,对方立刻会意地询问:“叫醒他?”   “不用。”叶峥脱下西装搭在椅背上,悠然道,“早死晚死都得死,让他晚死一会儿。”   严知行从来不在这种事上试图去理解他老板的脑回路,只需要当一个安静如鸡的花瓶就好。他于是从公文包里拿出几页打印纸放在茶几上:“您要的合同。”   叶峥在对面沙发坐下来,抬了抬下巴:“放着吧,你可以下班了。”   也许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害怕,江可舟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声和脚步声,神经骤然紧绷。严知行前脚刚走,他后脚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了起来,动作过大差点掉下沙发,还把对面的叶峥吓了一跳。   “这一惊一乍的。”叶峥抽了页纸巾擦干茶几上的水,见江可舟见了鬼似的盯着他,扬起入鬓长眉,“怎么,这才几个小时就不认识我了?”   “没……不是,”江可舟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叶先生……”   叶峥倒了杯水推给他:“喝口水,压压惊。”   江可舟捧着杯子,轻轻舒了一口气:“我……多谢您救了我,谢谢。”   叶峥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并没有回应对他的感谢。双方相对无语,气氛近于凝滞。江可舟知道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继续感谢或者表个决心。可他从小就性子独,坚信“求人不如求己”,骤然受了叶峥这么大的恩惠竟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叶峥注意到他躲闪的视线,越发觉得有趣。他懒得再装大尾巴狼,指了指茶几上的合同,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是做慈善的。你可以看一下合同,没问题就签,如果不愿意,就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江可舟还没搞懂他的意思,答应了声“好”拿过合同,看了几页后蓦然变色,抬头紧盯住叶峥,抓着纸页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你什么意思?!”   叶峥微笑道:“字面意思。”   合同一式两份,白纸黑字,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叶峥从西京甲所以八十万人民币的价格买下了江可舟。作为回报,要求江可舟与其建立包养关系,成为叶峥的床伴。合同约定期限为五年,包养费用按每年二十万人民币计算。在此期间内,被包养人不得公开关系,不得出轨,除特殊情况(如死亡、残疾等)外不得主动解除合同。包养人有权随时解除合同。合同一但解除,按当日所在年份结算费用,余款不退不补。   江可舟脑海里盘旋着无数问题,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别着急,你可以慢慢想。”叶峥说。   “为什么?”他茫然地抬起眼睛,眼中的脆弱、迷茫和一点点凄楚几乎令人心生不忍:“为什么……是我?”   “就是这个表情,”叶峥叹了口气,从茶几一侧探身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你在甲所看着我时就是这种眼神。在那个地方,想把你捞出来找警察是没用的,只能按照甲所的规矩来,你明白吗?”   秩序无法解决的问题,只好靠金钱来开路。   “我说过,我不是做慈善的,看见个人就想救。这就是我的搭救方式,你愿意接受就签字;如果不愿意……”他停住话头,接下来的后果不用他说,江可舟自然也明白。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部旧手机递给江可舟:“你落在孙老板那里的手机。再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吧。”   说完,他把江可舟丢在客厅,挽起袖子走上了二楼。   江可舟直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从没如此切身地领悟到何为“造化弄人”。上午还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乌烟瘴气的老房子里追债,现在却坐在他工作几年也未必能买得起一平米的公寓里看包养合同。然而环境迥异,他面临的境地却差不多完全相同。   身不由己,无路可走。   叶峥在二楼,房门离他只有几米。如果现在就夺门而出,能够逃脱的几率有多大?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有下文,摆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舅舅”。   “喂,小舟?”   “舅舅,是我。”江可舟清了清嗓子,深呼吸平复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怎么了舅舅?”   “哦……没事,”王义停顿了几秒,这才似迟疑又似试探地问道,“小舟啊,你还好吧?你爸他……怎么样了?”   这句话在江可舟心里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他突然想起了一个被遗漏的细节。   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的人不是江宏伟,而是舅舅。那么舅舅到底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打算卖了他给江宏伟抵债呢?   这个猜想太过可怕,甚至令他在温度适宜的屋子里打了个冷战。   “没事,我们都没事,您放心吧,”江可舟语气轻松,甚至笑了笑,“那老板看着凶,其实也不是不讲道理。他说那些都是吓唬人的,真要是把我怎么样了,学校那边知道也会报警的。您别担心了,没事的。”   “好好,没事就好。我就说他们怎么敢拿你……咳咳,嗨,舅舅就是不放心,这才给你打电话问问。”   “嗯,”江可舟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谢谢舅舅。您去忙吧,我先……挂了。”   他还记得高二那年,他弹尽粮绝没钱吃饭,大中午的饿着肚子在街上逛,犯愁这周还剩两天该怎么过。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住他,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惊疑不定地问:“你是……江可舟?”   王义是他妈妈那边唯一剩下的亲人,他们只在葬礼上见过一面,没想到会突然在街上遇见。   王义问了问他的近况,知道他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生活唏嘘不已,体谅他一个小孩子生活不易,硬塞给他一百块钱让他“吃点好的补补营养”。   那一百块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让他不至于活活饿晕在大街上。江可舟牢牢地记下了这份恩义,在他考上大学手中有余钱后,省吃俭用地攒下五百块钱寄给了舅舅。   他记了许多年的情谊,全心全意地付出信赖,在危难关头哪怕他们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给一句提醒总不会太难。   可是没有。   他们宁可为罪犯掩饰。   叶峥不知何时站在楼梯上俯瞰着他,高高在上,恍若离地三尺的神明。江可舟坐在他脚下的客厅里,原本挺直瘦削的脊背佝偻下去,像是突然间被这凄凉悲沉的宿命压得直不起腰。   身似浮萍,命如蝼蚁。   叶峥走下楼梯,来到他面前,不带情绪地轻声问:“考虑清楚了吗?”   江可舟颓然地垂下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抖着手拿过合同,在末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叶峥伸手把他搂进了自己怀里,满意微笑:“这就对了,乖。”   签合同的第一天,叶峥连适应的时间都没给他,当晚就把江可舟给带上了床。   江可舟还没完全接受身份的转变,他甚至毫无经验,全然被动地按照叶峥的吩咐做准备,像个僵硬的提线木偶。   卧室里只留了几盏床头灯,昏黄而暧昧,江可舟披着一件浴袍站在叶峥面前,由着他用不露骨却玩味的视线上下打量,十分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叶峥淡淡地说:“脱了。”   他这个人似乎天生的恶趣味,江可舟越是窘迫难耐,叶峥越想欺负他。想看他满面通红的隐忍神态、羞耻却不得不照做的顺从,更想看那张苍白素淡的脸染上情/欲颜色,流泪哭泣乃至失神的每一个表情。   刹那间江可舟整个人都僵住了。静止了半晌,他死死地咬着牙关,伸手解开了浴袍的带子,把它脱下来在旁边衣架上挂好。   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不知为何,叶峥突然有点想笑。   若是其他人,此时一定会放任浴袍落在地上,管它脏不脏,要的是那种充满邀请意味的暗示。可江可舟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好好的勾引被他做得像在换衣服,一下子将半露不露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叶峥站起来替他脱掉了身上的最后一件衣物,不出意外又看到他露出克制隐忍的神态。明明浑身毛都要炸起来了,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叶峥拉着他在床沿坐下,俯身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低声说:“上我的床之前,记住几条规矩:第一,不许索吻;第二,不许顶嘴;第三,我不在的时候,不许出去跟别人乱搞。”他用拇指缓缓揉按着江可舟的下唇,另一只手向下,在江可舟腿间不轻不重地撩了一把:“嘴巴、前面和后面,哪里都不行。记住了吗?”   在此之前,江可舟虽然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可这些事情对他来说终究像是隔了层纱。而从叶峥给他立规矩开始,他才好像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这场交易中的身份——在叶峥面前,他是床伴、玩物,只能对叶峥打开身体,却没有说“不”的资格。   他有点恍惚地想:我做错了什么呢?   叶峥勾了勾他的下巴,似笑非笑:“这就委屈上了?眼圈都红了。”   江可舟惊慌地眨眼试图掩饰泪意,他微微别过头,不愿意在叶峥面前过于失态,哑声说:“我记住了。”   殊不知他这个样子比哭还容易让叶峥上火。   “那就好。”   叶峥冷笑一声,一把将江可舟按倒,欺身压了上去。   ☆、Chapter8      叶峥如约到达“兰庭”时,客人已来了大半,见了他纷纷起身寒暄招呼。攒局的东家方明辉十分热情地为他引见在座几个的导演和制片人。叶峥扫了一眼几个作陪的明星就知道这帮老流氓们摆了场什么局。他其实有点烦,但没表现在脸上,端着一身翩翩风度入了席,偶尔搭两句话,其余时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地装壁花。   方明辉大约是上一场的酒还没醒,眯起一双醉眼数了数席上的人,大手一挥:“人不齐!哎,给那个谁……那个谁来着,给他打电话,怎么还不来!我跟你们说,这位可是大腕,要不是看在赵导面子上,请都请不动!”   叶峥抿了口酒,心道能被赵千里看上,这人光祖坟冒青烟都不够,估计能开个烧烤场了。   他这一口酒还没咽下去,包厢外有人推门进来,开口便是一把温和带笑的好嗓音:“抱歉抱歉,来晚了。方哥好,赵导、李总……”   他尾音骤然一滞:“叶、叶总好。”   叶峥慢慢放下酒杯,转过头看向门口,嘴角勾起个要笑不笑的弧:“小言来了。”   言嘉脸上仿佛长在肉里的笑容微不可见地一僵。他是西华娱乐一手捧出来的影帝,也是叶峥的情人之一。言嘉比江可舟早两年认识叶峥,西华娱乐人事变动那年他正卡在事业瓶颈期,不上不下地吊着。公司高层换血、叶峥接手西华娱乐后言嘉爬上了叶峥的床,做为回报,叶峥倾斜了部分资源捧红他。如今言嘉影帝在手,风头正健,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也难怪刚才方明辉说他“千金难求”。   赵千里最近在筹备一部新戏,预计要冲击电影节金奖。他本就对言嘉颇为“欣赏”,言嘉听说有这么个饭局也想过来试试,两厢经方明辉这个二百五牵线搭桥,顺利敲定下时间地点。谁知方明辉这货手欠得慌,一声没吭愣是把叶峥也拉来了饭局。这下可好,拉皮条画风秒变捉奸现场。   在座的除了言、叶二人外,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俩还有一腿。方明辉大大咧咧地拉着言嘉,将他送到赵千里身边:“赵导,言大影帝是专程为您来的,你俩可得、嗝,可得好好聊聊……”   言嘉被半推半搡着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赵千里一把攥住了手,按在大腿上极具暗示意味地揉了两下。他心中大骂不止,却不好得罪赵千里,只得强作笑颜,另一只手搭上赵千里的鸡爪子,不露痕迹地推开他:“我久仰赵导大名,可惜一直没机会见面。今天算是来着了,我特别喜欢您的电影。”   赵千里喜不自胜:“好,好孩子。我也看过一点你的剧照,没想到真人比剧照更漂亮。啧,看这小脸嫩的,你多大了?”   言嘉已经奔三,因为保养得宜,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他是男演员里长相较为俊秀的一类,女粉丝特别多,平日也多以温柔俊美的形象示人。赵千里偏好这一口,对言嘉怎么看怎么满意,不住地劝酒,渐渐地酒意上脸,更觉此人面若桃花,美艳动人。   言嘉被灌了几杯,心思却始终不在这上头。叶峥的存在就像颗□□,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掀桌子走人。言嘉偷眼去看叶峥,心下无比忐忑,却发现叶峥跟他隔了一张桌子,拿着手机,根本没抬头往这边看。   他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叶峥闲得无聊,用手机回了几封邮件。这期间一条微信□□来,江可舟给他发了张U盘的照片,问是不是他的。   那U盘看着眼熟,但叶峥一向对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没有记忆力,他随手回道:“里面是什么?”   江可舟:“我不知道,怕有什么不该看的,没敢动。”   叶峥笑了下,道:“没事,你打开看一下。”   那边半天没回话。   叶峥:“是什么?”   叶峥:“人呢?”   该不会是几个G的小黄片吧?   屏幕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却半天都没有消息发过来。过了几分钟江可舟才简短地问了一句:“言嘉是你们公司的?”   叶峥立时警觉:“是。怎么了?”   江可舟回了他一串省略号。   屏幕上显示着言嘉的百度百科。照片里的男人身着浅色西装,指尖勾着一副无框眼镜,极具诱惑力地朝镜头微笑。   江可舟忍不住感叹言嘉果然天生丽质。光看这张脸,硬照和偷拍的照片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他关掉百科,露出另一个照片窗口。U盘处理得很干净,没有其他痕迹。里头近百张照片,或模糊或清晰,基本没有看镜头的,全是言嘉和叶峥在一起时的偷拍。   这些照片对江可舟来说没有杀伤力,没人看他也犯不着表现得很介意。他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照片,偶尔停下放大细节,一边暗暗思忖这到底是冲他来的、还是朝叶峥来的。   自己跟叶峥已经没关系了,这种照片如果流出去,倒霉的是两位主角。他俩一个是西华娱乐的董事长,一个是西华娱乐的顶梁柱,这么一想,恶性的商业竞争也有可能。   叶峥到也罢了,同性恋绯闻一旦传出去,最先完蛋的肯定是言嘉。   可是U盘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门口?   那边微信还在响,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叶峥的不耐烦。江可舟思考了一下,怕多生事端,于是没跟他说真话,只说U盘里放了几段言嘉的视频,大概是工作资料,明天会给他送到公司去。   叶峥盯着那段话,指腹在手机背壳上轻轻摩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可舟向来不愿跟他同时出现在公共场合,主动要求去公司找他更是少之又少。他会拿捏分寸,也懂保持距离,轻易不以私人身份去打扰他的公事。以前他帮叶峥送东西连公司的门都不进,只让助理严知行下来拿,根本不在西华娱乐露面,今天却突然转了性,不让叶峥叫人去家里取,反而要亲自送过来。   不过是言嘉的几段视频资料,值得他这么兴师动众吗?   况且他也不记得言嘉最近有什么工作需要用到视频资料。   “哟,叶总跟谁聊天呢,看手机看得这么入神?”旁边一个相熟的制片人打趣道,“谈恋爱了?”   叶峥收起手机,不置可否地一笑,几句话岔开了话题。   宴席越到后面越乱,酒过三巡后服务员上来撤了残席,换上各种酒和果盘。KTV一开更是火上浇油。赵千里喝得脸红脖子粗,手不安分地在言嘉腰间滑来滑去。言嘉躲闪不开,一个劲地往后缩。两人正胶着,言嘉突然看见一个方才在席间安安静静的小明星正端着酒杯朝叶峥走去。   小明星是个刚出道两年的新人,演偶像剧出身,不过一直没扑腾出什么水花来,估计是想红想疯了,卖脸不成转而卖肉。言嘉明知道叶峥看不上这种货色,却不自觉地冷下脸皱起了眉头。   那头叶峥独占一张沙发,头顶彩灯青红蓝紫变换不停,任谁在这灯光下看起来都略有点青面獠牙。然而叶峥上半身隐在昏暗的阴影里,懒散地撑着额角出神,彩光落在他交叠的长腿上,流水般游移不定。他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一半是绅士,一半是花花公子;一半是禁欲,一半是浪荡。   小明星端着酒杯蹭到沙发扶手跟前,吐气如兰,低声在他耳边唤:“叶总,来喝一杯?”   叶峥微微侧过脸,双眼清明地盯着他。两人间的距离很近,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个吻落下来。   叶峥抬手掐住了小明星的下巴,把他往自己这边拉得更近,似笑非笑地问:“你是来请我喝酒的?”   这姿势尤其暧昧,小明星脸上发烧,却十分懂得欲拒还迎的套路,含羞带怯地垂下眼:“叶总愿意赏脸吗?”   下一秒他被叶峥掐住脖子,连人带酒一道掼了出去。   小明星摔倒在茶几上,稀里哗啦扫落了一大片酒瓶杯子,满地玻璃渣飞溅,包厢内众人吓得瞬间酒醒了一半,齐齐望向这边。方明辉摇摇晃晃地奔过来,按住叶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卧槽……兄弟,怎么回事?”   叶峥不露痕迹地拂开这货的爪子,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不习惯外人离我太近。没事,小孩儿不懂规矩。”   “嗨,我当地震了呢,”方明辉冲地上那小明星一挥手,“行了你赶紧出去,下回别见谁都往上凑。”   不远处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言嘉喝了口酒,杯口遮住了他勾起的漂亮嘴角。他放下杯子,对早已醉得站不起来的赵千里微笑道:“赵导,我去趟洗手间。”   包厢隔音好,走廊比起里面倒是安静了不少,言嘉洗完手出来正路过员工休息室,门没锁,里面传来隐约语声。一句“叶老板”飘到耳畔,鬼使神差地,言嘉的脚步没有迈出去。   “……那脸整的连亲妈都不认识了,人家大老板能看得上这种倒贴货才有鬼。再说了,高攀也轮不着他呀。”   “哎,他结婚了没有?有老婆吗?”   “男人结不结婚有什么用,已婚的照样该怎么玩怎么玩。不过你别说,叶老板好像真有对象。”   “是谁啊?男的女的?”   “去你的怎么可能是男的……”   “真是个男的……哎你别掐我,至于激动成这样吗?”   “往常没见叶老板带人过来啊!你见过?”   “废话,叶老板宠他宠得跟什么似的,根本不舍得往这种地方带。我记得只有去年中秋时见过一次,没呆多久就走了。当时真没想到那是叶老板的男朋友,应该不是演艺圈里的,看起来就是个良家妇男,挺沉稳的,有点冷淡也不怎么说话,不过很有风度……他要不是个gay我都想嫁给他。叶老板性子怪,貌似是有洁癖。你看他身边哪有人敢凑过去?上次那位可是全程搂着,最后喝多了还是叶老板亲自抱走的。”   言嘉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脸色由青转白,几乎咬碎了牙。   他隐忍半晌,最终没忍住,拿出手机飞快地给叶峥打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地下停车场。   言嘉靠着柱子等了许久,叶峥才慢慢悠悠地从电梯里走出来。言嘉觉得自己今天大概是喝多了,一晚上上没找到机会跟他说话,此时乍一见面竟有些说不出的委屈哽在喉头。   “怎么了?”叶峥走向他。   言嘉咬着舌尖的一点软肉,没能说出话来,眼角却无端地红了。   叶峥笑道:“着急忙慌地找我下来,又不说话,这是逗我玩儿呢,嗯?”   言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   “洗手了吗?”叶峥拨开他的手,削薄的唇挂着冷冰冰的微笑,“你是不是跟赵千里耍贱没耍够,还想再来一次?”   ☆、Chapter9      翌日。   江可舟趁午休时间去了西华娱乐,来之前他已跟叶峥打过招呼,到前台报上身份预约后,负责接待的前台美女笑盈盈地说:“请您稍等,我给老板打个电话。”   没过多久电梯门开,从里面走出来的竟然是严知行。   “叶总让我来接您上去,”他礼貌地对江可舟点头致意,“跟我来。”   江可舟惊讶笑道:“严先生?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吧。”   严知行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敛在镜片后面的审视目光冷静得近乎严厉。当年他将江可舟送到叶峥身边,却没想到两人能三年不断。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两人分手内情的人之一,甚至为此怀疑过自己的眼光。严知行一直觉得江可舟很聪明,善于察言观色,惯会揣测人心,通俗点讲就是心机婊的那种聪明。可他冷眼看过这些年,江可舟做的事虽不能说蠢,却也的确对不起观众期待。   他安分守己得过了头,但凡他肯稍微用点心,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都不会是现在这个原地打转的局面。最起码,不会在跟了叶峥三年后一声不响地分手。   然而一想到两人分手的内情,严知行突然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严知行带江可舟走的是专用电梯,直达22楼总裁办公室。叶峥亲自开门把他迎进来,并且毫无霸道总裁的自觉,十分顺手地接过江可舟的包。动作之自然流畅,令站在旁边的严知行感觉有点刺眼。   叶峥随口问道:“吃饭了吗?喝点什么?”   “咖啡吧,我下午还得上班,”   叶峥道:“你自己先倒杯水……严知行,泡两杯咖啡。”   江可舟正低头回微信,闻言头也不抬地打断:“一杯就行。你喝水去,胃不好别跟着凑热闹。”   叶峥好歹也是个总裁,而且是外界传闻中“狂霸酷炫”的那种总裁。一般人绝对不敢这么管他,就算他爸说话都未必听得进去。偏偏江可舟胆大包天,他老人家居然还挺受用,佯作无奈地笑了笑,就让严知行照办了。   严知行心想自己还是低估了江可舟。   分手个屁,都是自己作的!   待严知行退出去后,江可舟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U盘递给他,叶峥捏着来回看了几眼:“言嘉的视频送家里去干什么?”   “不是言嘉的视频,之前没跟你说实话,”江可舟自己看时还好,一对上叶峥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发涩,“一言难尽,你自己看吧。”   严知行端咖啡进来时敏锐地觉察到屋里的低气压,叶峥坐在电脑前锁着眉头,江可舟快他一步将咖啡接过来,低声道:“半个小时之内别让人打扰,麻烦了。”   严知行下意识地去看叶峥,对方却根本没注意到这边,他只得默认了江可舟的要求,出去守门。   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各不相同,最早的一张应该是在去年九月份。照片画质不够清晰,但也足够看清是叶峥和言嘉一前一后从地下车库走进单元门里。其他还有同上一辆车、一起吃饭、言嘉挽着叶峥的手等场景。最露骨的莫过于今年三月份的一组照片,有两人并肩走进酒店、酒店的房间号、窗帘上两人相拥的剪影,甚至拍到了丢弃在垃圾桶中、用过了的安全套。   一张照片或许不能说明什么,但近百张照片放在一起,就是铁证如山。   叶峥脸色严寒,下颌线条紧绷,侧脸冷得像是结了层严霜。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屏幕,手背上现出淡青色的脉络,眼眸深黑,浮着沉沉的怒火。   江可舟端着水杯蹭过去,在他手背上小心地碰了碰:“消消气。”   “消不了了。”叶峥看见他更来气了,攥着手腕把他扯到眼前,气得脑仁疼,“这么大的事儿你也敢一声不吭瞒下来!江可舟,你可真够沉得住气的,啊?万一今天你没到之前照片被爆出来,你有几张嘴能把这事说清楚?”   江可舟被他训得一愣:“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你是不是抓错重点了?再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江可舟立即改口道:“对方试图给我扣黑锅,这跟我关系十分重大。嗯,我特别生气,叶总一定要严肃处理。”   叶峥嗤笑一声,虽然这笑里头大部分都是嘲讽,但总算是消了气。他放松了禁锢,指腹轻轻地摩挲攥出来的印子:“你觉得这是冲谁来的?”   “说不好,”江可舟略嫌别扭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见挣脱不开便放弃了抵抗,“如果是冲你来的,这种方法约等于挠你一爪子。图什么,存心恶心你吗?”   叶峥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着。江可舟又道:“如果是冲言嘉来的,按娱乐圈的套路应该是联系公司、或者直接周一见?没见过爆料还能随便乱丢的,况且也没必要把这个扔在我家门口。总不会是冲我来的吧?”   “万一是呢?”   江可舟抬起眼皮,重复道:“‘万一’?”   叶峥虽然没笑,眼里却盛着戏谑试探:“是啊,怎么偏偏就扔在了你的门口呢?你看到那些照片,没什么想法吗?”   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来问我有什么想法……铁打的脸皮流水的小情儿,亏他问得出口。   江可舟淡淡道:“就算有‘万一’,那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我真没什么想法。”   叶峥被他噎住了:“我发现你别的不行,就会给我添堵是吧?”   江可舟听了眼眸一动,却没有反驳,低头闷了一口咖啡。   叶峥就拿他这点没办法。江可舟很少发火,生气了也只是脸上淡淡的。无论是对他好还是欺负他,这人总是恨不能站到三尺开外,从不靠近,也不贪心,好像天生就少长了“激动”这根筋。   这种性格,往好了说是宠辱不惊,说的难听点,就是养不熟的狼崽子、捂不热的硬石头。   不知为何,叶峥看着他抿成一线的嘴唇,突然就熄火了。   “我说错话了,抱歉,”他站起身,把江可舟转过去的身子强行扳回来,“好不容易过来一次,结果一人生一场气回去了,这像什么话?我认错,咱们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们在一起三年,对彼此的温度太熟悉了。面对面的距离,适合接吻的角度,每个细节都清晰可辨,体温融融地交织在一处。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余轻微的呼吸,气氛暧昧得刚刚好。   这场景太过熟悉,连动作也变成了自然。   “行了,多大点事,本来也没……”   “生气”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面前的人突然俯下身,一个轻得似是而非的吻猝不及防地擦过他的唇角。五感瞬间去了四感,只剩唇瓣印下的温度,在叶峥离开后依然清晰而鲜明地烙在肌肤的记忆里。   半晌,江可舟才像突然回魂了似的,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后背咣地撞上了办公桌,听得叶峥都跟着一哆嗦。   “过来!”叶峥伸手要把他拎回来,“又不是第一次亲你,有什么好躲的!过来我看看……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吃窜天猴了?”   江可舟被他缠得心乱如麻,一时间连反抗都忘了,只想指着叶峥的鼻子问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腰上吃痛才条件反射地绷紧肌肉,“嘶”地抽了口凉气。叶峥不知什么时候掀起了他的衬衫,掌心盖在撞出来的红痕上轻轻按揉:“知道疼了?”   他们亲也亲过,抱也抱过,甚至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不知多少次。可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令他慌乱得连骨头都在打颤。   这段从包养开始的关系,就算操/出了感情,也只是短暂的迷恋,譬如朝露闪电,转瞬而逝。他们不可能发展出别的感情,这是从一开始就默认的底线,他们可以谈天谈地,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唯独不能谈爱情——这种关系里,多说一句都是在糟践爱情。   电脑屏幕还亮着,照片里言嘉看着叶峥的眼神都带着笑意。   真讽刺啊。   江可舟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推开叶峥的手,整理好衣服,看了一眼时间,道:“我该走了。你先把这边的事处理好吧。”   叶峥的眼神倏地冷下来。   江可舟自顾自地拿起包走向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三年零五个月。”   “当初我还觉得五年太长,一转眼,三年都过来了。”   江可舟停住脚步,等着他的下文。   “真不巧啊,”叶峥慢条斯理地说,“我有点想反悔。”   江可舟的背影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僵住了。   叶峥话锋一转:“等着吧,看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有‘万一’……怎么,你不是要走吗?还站着干什么,等我送客呢?”   关门的声音似乎比平时大了一些。   江可舟在回程的出租车上心烦意乱,不明白叶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抽风。手机响了第二遍他才听到,甫一接通,来自法务部大姐的唠叨劈头盖脸地砸了他个满脸花。   “合同?”他有些奇怪,“不是说装订好了给你送过去?”   “我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法务怒道,“全部门的人就等这几份合同,都三天了,你们订个合同是不是还得自己现造个订书机啊?”   江可舟心力交瘁地答应着:“好好好,我这就回去找。你别着急,下午一定给你送过去。”   回到办公室,人差不多到齐了,只剩韩煦阳的座位还空着。江可舟问另一个实习生:“徐岚,上回给你们那沓合同订好了吗?”   徐岚答得有些忐忑:“江老师,您之前给我那些合同,我和韩煦阳一人分了一半。我那部分已经送回法务部了,韩煦阳他……可能还没弄。”   江可舟扫了一眼空座位:“韩煦阳人呢?”   “不知道,”徐岚摇头,“中午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Chapter10   江可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徐岚道:“你先去把他那部分订好了送回法务部,然后打韩煦阳手机,让他回来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去吧。”   徐岚小心地觑着江可舟的脸色,感觉他皱眉的样子有点可怕。   江可舟在办公室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韩煦阳。看样子徐岚没告诉他缘由,韩煦阳还笑嘻嘻地问:“江哥,找我什么事?”   江可舟晾着他,慢吞吞地把一封邮件写好发完才转过椅子,不温不火地问:“公司规定下午一点半上班,你两点半才回来,能解释一下迟到的理由吗?”   “原来是为这事儿啊,”韩煦阳松了口气,“我中午跟朋友一起出去吃饭,没注意时间,回来晚了。不好意思啊江哥。”   “不用对我不好意思,”江可舟淡淡道,“你本来也不是给我打工。”   他又问:“上回我让你们装订合同,结果刚才法务部的人给我打电话,问为什么还没送过去,后来发现你那里有几份一直没交,为什么?”   韩煦阳道:“那本来也不是我的任务,装订合同一直都是徐岚负责的。”   江可舟挑眉:“哦,以前我让你们装订合同,都是徐岚一个人做的?”   韩煦阳哽住了,半晌才有点不服气地道:“她那么积极干脆让他做呗,本来也没人跟她抢。”   “她干什么不用你操心,那是我的事,”江可舟朝他笑了笑,“我们现在说说你的事。”   “小韩,我不是针对你个人,只是就事论事,你最近的表现与同期进入公司的实习生相比,确实不尽如人意,”他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客气温和,但大帽子一顶接一顶地扣在了韩煦阳的脑袋上,“我不知道你是没有适应工作环境,还是对我这个主管有什么意见?或者是对公司的规章制度不满?新人有三个月的实习期,期满才能转正。如果你觉得你不适应本部门的工作,或者中意其他岗位,可以及时跟公司领导反映,咱们公司一定不会勉强你做不喜欢的工作。”   韩煦阳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又无从开口。   “还有就是,对于新入职的员工呢,因为对业务不熟悉,暂时不能单独上手,所以多少都有点大材小用。除了保洁,咱们公司各个部门都是这样的。如果你想调去其他部门,嗯,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   韩煦阳的脸上浮起一层羞耻的红色,连粉底都遮不住,咬着嘴唇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江可舟愈发觉得他娘炮,强忍着别过脸的冲动道:“实习期的最后,会由部门领导和同事共同给出一个评价,你如果要留下来的话,还需要继续努力。好了,暂时就这些,没有其他事的话你可以先回去了。”   韩煦阳似乎已经委屈到了极限,连吭都没吭一声,摔门而去。   江可舟嘴角抽了抽,心道:“小崽子,脾气还挺大。”   晚上下班后,江可舟懒得回家做饭,晃悠到楼下公司食堂,打算买点吃的对付一口。排队时正遇见赵恩,对方一见他就凑上来:“船总,你今儿是不是收拾韩煦阳那小子了?”   “没啊,”江可舟顺手从他的水果盘里拿了个小番茄吃,“只是跟年轻人进行了一次亲切友好的交流。”   赵恩:“哎哟你是没看见他从你办公室里出来那样儿,委屈得跟窦娥似的,一下午都没给徐岚好脸儿。”   江可舟皱眉:“这惯得都是什么臭毛病,欺负女孩子干什么?”   “谁说不是呢,”赵恩感叹,“但船总,兄弟得给你提个醒,我听HR妹妹说那小子可能有点来头,大老板面前挂过号的。你可悠着点,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江可舟不是个好八卦的人,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   赵恩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急得一跺脚:“你怎么不问问他什么来头?”   江可舟忍笑问:“他什么来头?”   赵恩立刻来劲儿了:“你注意一下平时他穿的衣服、背的包,他也就一刚毕业的大学生,那有钱置办这些?HR妹妹看过他的资料,家里还是农村户口呢,住址就成了高档小区。前几天咱们同事还看见过他上下班宝马接送。”   江可舟听这话已明白了七八分,赵恩又道:“HR的小孙不是咱孙总的侄女嘛。听她说小韩是星海老总李琉风的那什么,星海是咱们老客户了,特意托孙总多照顾他一些。”   江可舟本来挺明白,让他一说又不明白了:“小韩既然是李琉风的……那什么,他为什么不留在星海,偏要到这儿来?”   “这不很明显吗,”赵恩压低声音,“你知道李琉风老婆姓什么?”   “姓什么?”   “姓叶。”赵恩有理有据地分析,“她是西华叶家老董事长的妹妹,星海能开起来大半都是她的功劳,你想想李琉风有几个胆子敢把小韩放在她眼皮子底下?”   江可舟听见“叶”字就条件反射地一激灵,赶紧从赵恩的果盘里拿了俩小番茄压惊。按赵恩的说法,李琉风跟叶峥的爹是一辈的,少说也得五十岁上下,韩煦阳比自己还小好几岁。也不知是该说老牛眼光独到,还是该说嫩草瞎得有特色。   “所以说小韩敢在咱办公室横着走是有原因的,毕竟抱了根大粗腿。不过谁知道他能得意几年呢。年轻人不好好过日子,非要搞这些歪门邪道,啧啧,浮躁,忒浮躁了。”赵恩这个碎嘴子终于唠唠叨叨地做完了总结,说得口干舌燥,见江可舟嘴动弹也想摸个小番茄吃,结果伸手摸了个空。他低头一看,发现果盘早就空了。   “你怎么这么能吃!”   江可舟吃了他一整盘小番茄,十分低调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飘然而去。   回家后躺在床上,江可舟酝酿了一会儿睡意,半个小时过去了也没睡着。他认命地爬起来,去客厅找了片安眠药吞了,又拿着手机爬回床上,打开百度百科搜星海公司的资料。   星海是一家经营酒店的公司,主打中端快捷酒店。李琉风的夫人名叫叶承莹,是星海的创始人和大股东,从照片来看是个相当干练严厉的女人。   叶承莹……西华董事长叫叶承宗。   他又在搜索栏里输入了“西华集团”。   西华集团公布的官方资料中董事长是叶承宗,但就如同赵恩所说,外人现在都称他为老董事长,西华现任当家人是他的大儿子叶峻。叶承宗一共娶了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了叶峻,这段婚姻最后以离婚告终。第二任妻子是选美冠军和影后,也就是叶峥的母亲,后来因病去世。现任妻子宋婕也是演艺圈的明星,据说与叶峥的母亲关系匪浅,生了个儿子名叫叶峰。   目前叶峻是西华集团的实际掌权人,西华集团涉足了地产、百货、旅游、酒店、教育、文化传媒等诸多领域,叶峥则把控着娱乐传媒部分。外界盛传他们两兄弟正角逐继承人的位置,豪门之争腥风血雨。但就江可舟了解的来看,叶峻和叶峥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两人不但相安无事,而且其实相处得相当愉快。   叶承宗娶了三任妻子,另有情妇无数,是个风流的男人,那么叶承莹对这些事又是什么态度呢?   江可舟浏览了一会儿西华的资料,直到困意上涌看不进去才关掉网页,又订了两个闹钟,随后一头栽进枕头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他被手机铃声吵醒,朦胧中还以为是闹钟,伸手就给挂了。过了一会儿对方又不依不饶地打过来,江可舟这才稍微清醒了点,手忙脚乱地接起来:“您好,请问哪位?”   叶峥一听他声音就笑了:“宝贝儿,这都几点了,还没起?”   江可舟看向床头闹钟,虎躯一震。   八点半!   他顾不得纠正叶峥的称呼,夹着手机翻下床,一边匆匆收拾一边跟叶峥讲话:“不好意思刚睡过头了……找我什么事?”   “我发现你自从把我赶出家门后,生活质量显著提高,”叶峥酸溜溜地说,“现在都能睡过头了。”   “托您老的福,”江可舟懒得听他扯淡,忍着脾气道:“说正事。”   叶峥继续睁眼说瞎话:“你看,还学会顶嘴了。”   江可舟:“……我要挂电话了。”   “行了不逗你了,”叶峥占够了嘴上便宜,跟吃了大力丸似的神清气爽,“昨天你拿给我的照片,今天真的‘周一见’了。惊喜吗?”   江可舟怒摔牙刷,这有什么好惊喜的!   “这个‘万一’看样子就是冲你来的,”叶峥口气居然有点遗憾,“是为了让你背黑锅,还是想让你吃醋?好像没什么用啊。”   “我说叶总,”江可舟忍无可忍,“您都被爆料了,就算不用亲自去公关,您在这儿撩闲是不是也不太好?”   叶峥在那边不吭声了。   江可舟等了一会,见没人应声,心说该不会一句话把老佛爷给说恼了吧,小心试探着问:“怎么,真去自己公关了?”   那边传来叶峥没忍住的一声轻笑:“没事,怕你看见爆料不高兴,所以打电话问问。你上班去吧。”   江可舟一头雾水:“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照片不是早就看过了?”   那头叶峥默了几秒,突然低声说:“我不介意你吃醋。”   江可舟一怔。   “八点四十五了,”叶峥恢复了正常声音,浑然无事,好像他从不曾说出刚才那句给人深情错觉的话,“你还没出发?”   “哦……马上”江可舟回过神来,“没事我先挂了。”   “路上注意安全,迟到就迟到吧,不着急,”他细细叮嘱道,“别忘了吃早饭。”   江可舟一脸惊悚地放下手机,越发觉得此人最近画风不对,多半是吃错了药。   ☆、Chapter11 作者有话要说:  八月一直在外地,九月又有很重要的考试,拖了很久才更新,十分抱歉。 让大家久等了。等九月份忙完了更新频率会快一些。   西华娱乐老总和旗下影帝恋情曝光,这事出来之后热搜头条全爆了,江可舟就连开个浏览器也没躲过这波轰炸。他索性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打开了链接——为了叶峥另有新欢而上吊爬墙那是扯淡,但要说心里没有一点膈应,那也太高看他了。   毕竟叶峥过去对他不错。   网上的评论基本分成两派,一派往死里黑,有说言嘉抱叶峥大腿上位的,也有骂炒作的。另一派是言嘉的粉,暗搓搓地祸水东引,企图把视线转移至同性恋问题。双方骂的不可开交。另有无数吃瓜群众聊天看热闹,分分钟脑补一出十万字娱乐圈包养大戏。   现在西华娱乐方面还没什么动静,倒有许多所谓“知情人士”跳出来爆料。叶峥的隐私平时保护得就不错,现在更没什么人敢爆他的料,毕竟他身后有一整个西华集团。就算他私生活糜烂成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媒体也得把他写成一朵清新美丽的白莲花。整件事里最倒霉的是言嘉。他没有背景,全靠自己打拼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成名这些年纵然傲视圈内各路花花草草,但有时不得不跟万恶的资本低头。一时间头条全是“八一八那些影帝干爹的未解之谜”。   江可舟没见过言嘉,对他的了解还不如粉丝。他从来不过问叶峥其他时间都去哪儿了,谨慎得近乎封闭,生怕多事。就连叶峥和言嘉的关系都是严知行看不下去才告诉他的。   办公室里几个女孩子也正叽叽喳喳地讨论新闻,其中一个突然问:“新闻都爆出来了,万一是真的,叶峥和言嘉会不会直接公开呀?”   “别做梦了,你当看小说呢。”另一个女生说,“真要坐实同性恋,言嘉的戏路肯定要受限制,万一被广电封杀,他这就算砸手里了。”   江可舟默不作声地叉掉窗口,勾了勾唇,心想要是这事能逼叶峥得跟言嘉公开,母猪都能上树了。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你好,请问哪位?”   “是江可舟江先生吗?”话筒那头传来一个有点熟悉的男声。   “嗯,是我。你是……”   对方不慌不忙地说:“哦,我是叶峥的大哥。我们九月份时曾见过一面,还记得吗?”   江可舟愣了足足两秒才跑完了漫长的反射弧,一时间感觉手里攥的不是手机,而是个炸/弹。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叶先生……您好。”   叶峻不动声色,再接再厉地又扔了个地雷:“我现在在你公司楼下,方便下来一趟吗?”   “哦……好的,”江可舟脑子已经不转了,完全出于条件反射,下意识答道,“您稍等,我这就来。”   西华集团的接班人、叶峥的大哥,每天忙得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居然亲自跑到公司楼下等他,这是要干吗?   真是吓死爹了。   还没等江可舟理出个头绪来,电梯已经到了一层,叮地一声。等在前台的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迅速走上前,朝他做了个手势:“江先生?老板在外边,请跟我来。”   江可舟跟随他来到外面,叶峻好歹没有招摇地把加长林肯停在公司正门。车窗摇落,露出一张与叶峥三分相似的英俊面容。因为年纪的缘故,叶峻整个人的气势更为成熟沉稳,颇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哪怕是坐着也能看出修长身材,他看着人不说话时威严慑人,对江可舟开口时却意外地口吻温和:“贸然过来吓了你一跳吧?真抱歉。”   “不会,”江可舟笑笑,“叶先生停在门口,感觉我们公司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叶峻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其实没什么大事。我前两天出差,从那边带了点茶叶。回来正好路过你们公司,你顺手给叶峥捎回去,省得他再往我那多跑一趟。”   一瞬间江可舟无数话涌到嘴边,想说他跟叶峥并不住在一起,他们早就分手了再去找他不合适……那些字句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落回肚子里。哪怕是兄弟,叶峥的某些私事也不好直接跟叶峻说。   他点点头,说:“好。”   叶峻愉悦地弯起眼睛,支使助理:“樊川,去后备箱把茶叶拿出来。”   助理周樊川拎出两盒茶叶,江可舟捧着那包的跟金砖一样的茶叶盒,险些被那土财主的光辉闪瞎了眼,牙疼似的抽了口气。   “好了,不耽误你时间了。”叶峻像个和善的兄长,朝他温和无害地一笑,“多谢你照顾阿峥。”   “应该的。”江可舟垂下眼,“您太客气了。”   叶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驻片刻,意味深长地说:“好好的。”   这句话入耳,江可舟心中忽然剧烈一震。他眼尾方一动,叶峻却已升上了车窗,周樊川回到驾驶位,江可舟只得退后一步,站在路边目送林肯绝尘而去。   真不愧是兄弟,连找随口扯淡都不约而同地找了相同地借口。   能劳动叶峻亲临,来意必定不仅仅是送一罐茶叶这么简单。只是江可舟对叶家的了解实在有限,摸不准叶峻是什么脾气。他想了想,决定把这些破事丢给叶峥去糟心,牙疼地拎着茶叶盒上楼了。   围绕着新晋影帝言嘉的感情生活、闹得沸沸扬扬的“酒店门”最终被西华娱乐采取了冷处理。当事人自始至终没有现身发声,只有公司方面出具了一份声明。待围观群众的热情稍褪,又有几个微博大号站出来辟谣,指出照片上的窗帘前拥吻、甚至用过的安全/套,都有可能是伪造或者摆拍;至于两人同框的照片,用交情很好的朋友来解释,似乎也完全说得通。   西华娱乐紧跟这波绯闻,大力宣传言嘉的新电影《破阵》,许多人被这一举动勾得犯了阴谋论综合症,于是越发坚定地认为这是娱乐公司为了卖电影搞出的一场炒作。最先爆料的几个消息源仿佛同时吃了哑药,个个缩着脖子不作声。没有了后续实锤的支撑,这场风波雷声大雨点小,没过两星期,就淹没在各种层出不穷的新消息里。   叶峥虽早就把自己摘了出去,却亲自跟完了公关全程。这件事让他心中浮起了一点说不清的疑惑,而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会疯狂地汲取细节,迅速长成一棵大树。   随着乱局尘埃落定,隔天叶峥又让金光灿灿的茶叶盒好生伤了一回眼,终于想起家里还有个老狐狸等着他回去坦白交代。此人遂拎起车钥匙,悄无声息地翘了班,溜溜达达地去他大哥家里蹭饭。   叶峻和叶峥相差不过五岁,性格却截然不同。叶峻结婚早,岳丈家是政界背景,夫妻两人恩爱非常,叶峥却浪到现在也没定下来。而且这货非但没有收心的打算,反而颇有点要上房揭瓦的架势。叶峻看见他就心累,觉得自己犯了洁癖,总想把叶峥按进洗手盆里给他好好洗涮洗涮。   叶峥就跟看不见他哥那黑如锅底的脸色一样,愉悦地赞美了他嫂子一番,又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晚饭。待用完了餐后水果,叶峻便自沙发上起身,说:“叶峥跟我来书房一趟。”   叶峥他大嫂孙清宁笑道:“你们先上楼,我去泡茶。”   “哎哟,”叶峥意有所指地瞟了叶峻一眼,“我最近喝茶喝得肝儿颤,嫂子别忙了。”   叶峻上楼梯头也不回,冷冷地道:“就你废话多。”   叶峻家的书房跟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性冷淡的气息。叶峥没型没款地往书桌对面的真皮实木靠背椅上一歪:“又要开会……哎,有事说事别动手,你不一定能打得过我啊我告诉你……”   叶峻拎着领子让他坐直了,自己走到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怎么,不是你有事要问我吗?”   “啊?对,”叶峥没什么诚意地说,“我其实就是来吃饭的,顺便问你句话。”   叶峻假装没听见他话里的讽刺,示意他继续说。   叶峥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是他?”   江可舟和言嘉与叶峥是什么关系,叶峻心知肚明。然而他却在言嘉绯闻这个当口上,特地让江可舟给叶峥带一罐茶叶。无论是以叶峥大哥的身份、还是以西华集团未来掌门人的身份,这个隐晦的暗示都传达了他的态度,甚至无异于默认了江可舟的名分。   叶峥目前对江可舟的态度正是不上不下,他原本觉得这个人足够简单易懂,可经历了分手之后突然又生出某种不确定来。叶峻的态度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这个大哥浸淫商场多年,看人眼光又辣又毒,而且叶家人多少都有点事儿逼挑刺的毛病,除了他大嫂外,叶峥还从没见过哪个人能仅见一面就合了他大哥的眼缘。   “我曾答应过,绝不干涉你的私人生活,”叶峻徐徐道,“这次也一样,不是逼你做选择,仅仅是作为家人给你个建议。你愿意听,或者视而不见,都没有关系。”   “谢谢,我明白,”叶峥苦笑道,“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露出一丝平时难以见到的迷茫:“你为什么会觉得江可舟比言嘉更好?”   叶峻挑眉笑道:“我以为这已经很明显了?他喜欢你啊。”   大哥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来了个大的。叶峥一愣:“什么?”   “他对你很好。平心而论,你亲爹都做不到这样吧,”叶峻感兴趣地问,“你很惊讶?”   叶峥:“很遗憾,你猜错了。除了我,他喜欢别的任何人都不奇怪。”   叶峻这下更来劲了,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难得你会说这种话。你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叶峥反问道:“你看不惯言嘉,他干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也没什么,”叶峻泰然自若道,“宁宁很喜欢他,经常刷他的新闻和八卦。”   叶峥:“……”   他猝不及防地被大哥秀了一脸。   ☆、Chapter12      叶峻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有节奏地轻轻点着节拍,感慨道:“你大概不记得了。那天小江把你送回家,宋阿姨本来想给你喝冰镇的山楂梨汁解酒,还是他拦住了,说你胃不好怕受凉。   “还有你那时醉得手抖,阿姨给你的热水杯子没端住,他伸手挡着你,半杯水全洒在自己身上。”叶峻眼中露出一点揶揄的笑意,“我就站在你旁边,反应都没他快。”   叶峥:“?!”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尝试着回忆当晚的细节,却没有找到叶峻所说的那些温情碎片。唯一清晰的记忆,只有第二天清醒后听说是江可舟送他回来时幽然滋生的怀疑和猜度。   他对“登堂入室”有种天然的排斥,就像他改不掉的洁癖一样难以治愈。   叶峻说:“阿峥,咱们家走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外因能够影响你的婚姻。说句不客气的,只要你喜欢,不管是男的女的,我不会有意见,咱爸也拦不住你。”   叶峻很少会这么明显地拿出兄长的口吻来,叶峥纵然知道接下来的话未必是他愿意听的,却也稍稍坐正了身子。   “但是言嘉,他是个明星——我不是歧视演艺圈这个行当,远的不说,就看咱们家那位“宋阿姨”。没嫁人之前她经纪人连我的主意都打过,现在好不容易嫁人息影了,整天不是吹枕头风就是撺掇她儿子争家产,除了一张脸能妆点门面外,还有什么用?   “你身在其中,比我更了解这里面水有多深。注定聚多离少的生活、无处不在的镜头、甚至是不得已的逢场作戏……或许你可以为了感情忍受,但只要他的事业继续,这些困扰就不会消失。爱情确实会在某些时刻使人变得无私伟大,但它本质上仍然是独占欲和嫉妒。你觉得,这种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爱情能经受住多少消磨?”   “你别忘了,”叶峥长睫垂落,遮住了他的目光。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面容几乎显出一种锋利凛冽的俊美来,“我妈也是明星。”   叶峻问:“你觉得你妈妈跟咱爸在一起时幸福吗?”   当然不。   叶峥忽地将脸上凝重神色一收,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露出一点笑容,轻巧地转开话锋:“说得跟真事似的——我这还没爱上呢,哥。你操心操早了。”   叶峻眯起眼打量他:“两个都没爱上?不是我说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   叶峥动作敏捷地一跃而起,冲向书房门口:“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明儿我给嫂子送言嘉电影的首映票啊!”   叶峻:“……”   要不是他跑得快,叶峻非得把这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打得连他亲爹都不认得。   江可舟收到最后一份确认邮件,他扫了一眼那意料之中的回复,打开另外一份表格,将回复录入倒数第二格。至此,无论他最后的选择是什么,结果大局已定。   他本可以随便写两句无关痛痒的话糊弄过去,想了想,还是耐心地斟酌词句,力求不那么伤人地陈述了决定和理由。随后,他点下保存,将文档电子版发送公司总经理,抄送HR部门,又打印了两份纸质版,端正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用曲别针分别别好,收进抽屉,预备明天拿给经理签字。   那是关于两位实习生徐岚和韩煦阳的实习评定。按照公司规定,实习生实习期届满时要经由本部门所有组员和主管考评,评定“优秀”人数超过2/3便可以留用。这规定看起来严格,但在实践中其实很宽松,实习生只要不出什么特别清奇的幺蛾子,哪怕才能稍嫌平庸,大家也愿意与人为善,放宽标准。所以在江可舟工作期间,他还没有见过哪个实习生是因为组员评定没有通过而不予留用的。但是现在——   韩煦阳全盘飘红的表格就躺在他的抽屉里。本组所有人,包括江可舟自己,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予留用”。   他盯着最后自己的评语看了几秒,漠然转开视线,收拾好桌面的手机和钥匙,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走出办公区域,关灯下班。   随着江可舟离开公司,偌大的楼层陷入全然的沉寂,窗外的霓虹灯闪烁如流光,车鸣人语直欲冲破云霄。城市的月光在这样辉煌的夜色中显得无限黯淡,却依然尽忠职守地穿帘而来,照在地面,映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影子慢慢靠近江可舟的办公桌,苍白的手指比钢铁更凉。抽屉拉开,发出一阵低沉漫长的摩擦声。   手机微光照着两份报告,纸页微不可察地轻颤着,攥着它们的那只手突然紧紧收紧,雪白整齐的边缘逐渐变形,撕纸声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突兀。   那个身影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区,片刻之后,外置的洗手间里传出隐约水声。   夜色重新归于沉寂。   叶峥将车停在大楼外侧的空地上,这里距江可舟的公司大门还有几百米,而且有路牌遮挡视线,如果不是特意寻找,从大楼里出来的人很难一眼看到。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的事令他有所触动,叶峥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收敛。他以前从不讲究这些细节,无论接人还是送人,都大大咧咧地把车往门口一横,无意识的高调里带出一股漫不经心的纨绔气息。直到今时今日他方才隐约意识到,江可舟很少搭他的车、甚至尽量避免让他接送,并非是源于江可舟十分“乖巧懂事”,而极有可能嫌他太过招摇,丢人现眼。   叶峥无意间一抬头,正对上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他脸上居然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仿佛想通了自己以前原来是个到处散德行的傻缺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有病么?   叶二少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高高兴兴地拔了车钥匙,准备去江可舟他们公司门口刷个脸。   秋意渐深,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寒风虽不料峭,但也吹得人骨子里发冷。叶峥穿着风衣在外边站了半天,左等右等没见江可舟人影,正寻思着要不要进去避避风,电梯叮地一声落地,门内传出一个高而尖的声音:“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公司!”   江可舟紧皱着眉头,大步朝外走,韩煦阳紧随其后,不断地伸手试图拽住他,一边大声嚷嚷:“站住!江可舟,你联合组员排挤我,故意不让我被留用,到底什么意思?”   路人纷纷侧目,江可舟一言不发,径自往前走。就在他马上要走出大门时,韩煦阳突然猛地往前一蹿,扯住他的衣服用力向后拉:“你不许走!”   江可舟差点让他勒着脖子,回身挣脱时下意识地推搡了韩煦阳一把。公司门口有两级台阶,他恰好一脚踩在台阶边缘上。谁知时机就是这么巧,他推过来的时候韩煦阳突然松开了手,这一推的反作用力难以控制,江可舟顿时踩空,身体后仰,已然刹不住倒下的冲势。他手指在半空虚虚地一握,意识到周围没有能抓住的东西,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几步外的叶峥先生正努力地假装自己是棵地里黄的小白菜,在瑟瑟寒风中寻思着一会儿该怎么卖惨,无意间一抬头,顿时吓得菜叶子都支楞起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个箭步冲过去,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就被江可舟砸了个正着。   ——当然,这是叶峥不足为外人道的真正感受。在旁观者眼里,方才一幕却是江可舟从台阶上倒下来,台阶下的高大男人张开手臂,稳稳地将他接在怀里。   多么唯美,多么浪漫啊。   叶峥被砸中的胸口兀自震颤不休地隐隐作痛,面上神色自然好不到哪去。他缓缓地抽了一口气,眉眼阴沉低垂,待缓过那阵疼痛,才大尾巴狼似的凹着造型,不疾不徐地开口道:“这拉拉扯扯的,是背着我偷人呢,嗯?”   江可舟:“……”   他背靠在叶峥怀里,被他的手臂牢牢圈住,姿势十分不和谐。围观群众的灼灼目光莫名令他耳根发烧,江可舟轻轻挣动了一下,立刻换来叶峥不容置疑的禁锢,他只好消停下来,反手拍了拍叶峥的手背:“有点小误会,别担心。”   韩煦阳站在台阶上,抱着手臂冷笑一声:“‘小误会’?江可舟,你说这话不脸疼吗?你害得我连工作都没了,还有脸撒谎、说是小误会?”   叶峥低头,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这是谁?”   要是严知行在场,估计这会儿已经在疏散群众准备撤离了。可惜江可舟只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不耐烦,于是安抚地说:“我们公司的实习生。你先回车里,等我处理完过去找你,好不好?”   叶峥倒是出乎意料地好顺毛,闻言果然松开手,然而却不肯离去,只抄着口袋杵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旁观起来。   “我本来打算明天上班跟你谈,但你既然非要当众闹成这样……那也行,”江可舟冲韩煦阳扬了扬下巴,“从头开始说吧。”   韩煦阳两步跨下台阶:“看我不顺眼、所以故意给组员们施压,不让我实习转正的是你吧?还想让我说什么?你那些破事别逼我给你抖搂出来!”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一遍了,公司转正就是这个制度。组员评定不归我管,我只负责统计结果。再说我跟你无冤无仇的,没事卡着你干什么?”江可舟快让他给蠢哭了,“另外,组员工资不是我发,奖金也不是我扣,我真没什么能给他们施压的……就为了卡一个实习生。”   “是啊,你跟我无冤无仇,”韩煦阳眼圈发红,看那模样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就因为徐岚抱了你的大腿,你就要牺牲我保住她?江可舟,人不能太无耻,你爱潜规则谁我管不着,但你别想拿我当炮灰!”   “韩煦阳!”江可舟厉声喝止,气得手抖,“你质疑我也好,觉得不甘心也罢,有的是地方让你诉苦,但是少信口雌黄地乱咬人!一个女孩子,就因为比你勤奋上进工作努力,所你就觉得她是踩着你上位的?你他妈还算个男人吗?!”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不少女白领,这时已经恨不得组团冲上来抽韩煦阳耳刮子了。韩煦阳被江可舟吼得刹那词穷,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装壁花的叶峥突然开口问:“徐岚是谁?”   江可舟侧头看向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又立刻烫着了似的各自移开。叶峥没等江可舟回答他的问题,又步步紧逼地问:“他说你潜规则?”   江可舟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没来得及堵上叶峥的嘴,只听那人冷冷地说:“他连我都未必看得上,用得着去潜规则别人?”   ☆、Chapter13      叶峥的五官从某种角度来看,是那种非常刻薄的俊美。他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表情,眉梢一挑唇角一勾,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就足以让人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流露出的嘲讽和嫌弃。   在场众人全是一副生吞了整只虎鲸*的表情。   江可舟目瞪口呆,感觉叶先生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对。   且不说话里流露出的迷之自恋和醋味——连性别都不一样,一个身高一米九二的大老爷们儿跟人家小姑娘比,幼不幼稚?!   韩煦阳双目通红地瞪着他质问:“你替他抱不平?”   没等叶峥答话,韩煦阳凄凉又痛恨地指着江可舟,手指尖几乎要戳进他眼睛里,大骂道:“一边骗小姑娘一边花言巧语地哄男人,江可舟,你个狐狸精还装什么白莲花啊!脚踩两只船,不要脸……啊!”   话音戛然而止,他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被叶峥当胸一脚踹得贴地飞出去,咣当一声撞在台阶上。韩煦阳细皮嫩肉,哪里受过这样粗暴的对待,疼得趴在水泥地上蜷成一团,叫都叫不出声。   叶峥漠然垂眼,面无表情地抬手搂住江可舟。   “别指手画脚的,否则告你性骚扰。”   他的神情很冷,久居上位的居高临下感与纨绔公子的漫不经心糅合成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气质,不需要愤怒就有足够的威慑力。   他是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多年来锦衣玉食将养出的气度,成年后游走于百千色相淬炼出的眼光,西华叶家几十年来差不都每天都要演一场甄嬛传,叶峥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对他来说,踹韩煦阳那一脚跟踢开一只讨嫌的癞皮狗差不多。韩煦阳那上不得台面的扭捏作态也就糊弄糊弄李琉风那种土包子,在他眼里连个屁都不算。   韩煦阳目眦欲裂,扯着嗓子尖叫:“你……你们还敢打人!保安呢?!我要报警!”   叶峥不打招呼就动手,江可舟吓了一跳,见韩煦阳还有力气骂街,知道他下脚尚留分寸,不会真闹出意外来,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被这么一打岔,怒火反而冷却下来,他清了清嗓子,稍微提起了声音:“别喊了,要点脸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儿唱戏上吊呢?”   韩煦阳:“……”   江可舟道:“你既然罗列了我那么多罪状,想必手里有证据。你说我排挤你,但你们实习评定的结果,电子版我只发给了经理和HR总监,到现在还没公布,咱们本组的组员都不知道,请问你是从哪里看来的?”   韩煦阳一下哽住了。他当然不能把这种事往经理和总监身上赖,得罪了谁都没好果子吃;可他更不能说真话,他是从江可舟那里看到那份表格的,不说别的,光凭“私自翻动部门主管的办公桌”这一个举动,就足以让他被扣上好几顶说不清的帽子。   “怎么,现在又不说话了?我还没问你我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两份文件去哪儿了。”江可舟要笑不笑地盯着他,语气轻飘飘的,说出来的话却不啻于敲击在韩煦阳心上的一记重锤,“小小年纪,偷东西和撒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韩煦阳咬牙道:“我不知道什么文件,你少血口喷人。”   江可舟:“真当我没证据?你记不记得文件篮后面有个招财猫摆件?那是摄像头,每晚7点下班后自动开启。我电脑里有11月15日的录像,你想看吗?”   韩煦阳的脸瞬间白了,他心跳如擂鼓,拼命回忆那天晚上江可舟办公桌上的一切,突然瞪大了眼:“不……不对,你撒谎,你桌上根本没有文件篮,也没有什么招财猫摆件!”   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韩煦阳茫然地看向笑声来处。   他们楼上某VC公司的法务矜持地忍住笑意,说:“你要是没去翻过他的办公桌,怎么知道他桌上没有文件篮和摆件?puppy,他这是诈你呢。”   江可舟彬彬有礼地欠身:“既然说清楚了,那我也可以下班了。唔,韩先生,祝你下个工作顺利。”   叶峥和江可舟回到车里,关上门方长出一口气。叶峥打开空调,江可舟想起正事,问:“你怎么过来了?”   叶峥没有回答问题,反而问他:“徐岚是谁?”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江可舟有点无奈地瞅着他:“你想什么呢?一个实习生而已。别听韩煦阳瞎说。”   叶峥像只十分不高兴的大猫,高贵冷艳地冷哼一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么你干了什么让人误会的事,要么就是那个徐岚对你有非分之想。”   “冤,”江可舟立刻说,“老佛爷明鉴,我们部门就两个实习生。一个是刚才那混账玩意,另一个是徐岚。韩煦阳要污蔑我,只能拉她下水。我真是冤得六月飞雪。”   叶峥冷淡地绷着嘴角,也不说话,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方向盘上,仿佛要在那上面盯出朵花来——他连江可舟喊他“老佛爷”都忘了计较,可见是真气着了。   江可舟吃亏就亏在太懂事上。他要是不这么有眼力见儿,每次叶峥闹脾气都百依百顺地哄着,也不至于惯得他这些毛病。   “刚才谢谢你帮我,要不然这事不好解决。至于其他——”江可舟凑近他,低声叹了口气,“我哪有闲心去忽悠别人啊……叶先生。”   叶峥转过脸,依然是从上往下冷冰冰地看他:“那你想怎么谢我?”   “啊?”   叶峥嗤笑一声:“动动嘴皮子就想打发我?你以为我的人情是那么好还的?”   江可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短暂震惊过后平静下来,心里涌起一阵自嘲,还夹杂着一点说不清的涩。   大概时隔太久,今天又太混乱,才会让他险些忘了自己的“义务”。   江可舟心里清楚,其实他和韩煦阳并无不同,今天的待遇却截然相反,不是因为他被指责、甚至不是因为道理在他这边,而是因为在叶峥眼里,他还是个有价值的玩意儿,叶峥愿意出手保住他。   倘若易地而处,对面是个更得叶峥欢心的人,自己大约也是要被一脚踹开的。   而在叶峥这里,他唯一能实现的“价值”,也就只有这具身体而已。   江可舟眼里的神采慢慢黯下去,唇角回落成平淡的一线。他直起身子,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去哪里?酒店还是回家……回公寓?”   叶峥脸上略略有了点笑意:“回家吧。”   江可舟道:“那一会儿路过超市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叶峥道:“我陪你去?”   江可舟:“不用了,我自己就行,很快。”   叶峥欣然道:“多买点。”   江可舟蹙眉,朝右侧车窗别过头,花了很大力气才压平眉头,说:“好……”   话音未落,叶峥突然倾身压下来,高大身影把他完全笼在阴影里,狭小空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温度急剧上升,空气骤然变得烫人起来。   “这眉头皱的,”叶峥用手指在他眉心处压了压,“请我吃顿饭而已,又不是让你放血,至于为难成这样?”   跟叶峻聊过后,叶峥开始留意起那些平时不曾注意的细节。他将江可舟全程的表情变化纳入眼底,也第一时间意识到江可舟想偏了,却为了逗他好玩,故意不肯明说,非要跟他话赶话。想把这人逼到死角,看他不情愿却隐忍着无法反抗,一如每次他在淋漓汗水和昏暗灯光下注视的模样。   变态的是他,舍不得的也是他。   江可舟完全懵逼了,不明白画风怎么说变就变:“你……什么意思?”   叶峥故意在他耳边轻轻吹着气,惹得江可舟不住偏头躲,一边问:“我帮了你个大忙,让你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江可舟无暇细究叶峥这横插一杠究竟是怎么升级成“帮了个大忙”的,他只抓住了另一个词:“吃饭?”   “要不呢?”叶峥忍不住笑起来,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捧住他的脸,“你以为我要干吗?”   江可舟稍一回想刚才的对话,意识到自己跑偏了,顿时大窘。偏偏叶峥这个没眼色的混帐还不肯放过他:“不许躲。你满脑子装的都是什么,十八禁吗?江先生,你怎么这么不纯洁?”   江可舟恼羞成怒地横了他一眼,然而毫无威慑力,只好伸手推他:“两毛钱捡了个乐,没完没了了还……快起来,一会儿要被贴条了。”   叶峥最近堵心的事太多,好不容易抓着一个送上门的笑料,连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把江可舟娱乐得面红耳赤才肯罢休。他拧动车钥匙打着了火,余光一扫江可舟,突然又毫无预兆地倾身过去。   江可舟刚受过他的惊吓,条件反射地往后仰,然而后面是座椅靠背,无处可躲。叶峥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自己都觉得今天笑点低得令人发指。   他努力绷住脸,说:“安全带。”   江可舟这才反应过来,要不是在车里,他肯定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叶峥替他扣好安全带,还没等江可舟松口气,叶峥就势低下头,无比自然流畅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江可舟:“……”   “满足你的想象,”叶峥正人君子似地踩油门打方向盘,目不斜视,“省得你这一路都惦记着。” 作者有话要说:  *生吞整只虎鲸=大吃一鲸   ☆、Chapter14      在叶峥的挟恩图报下,江可舟当晚做了四菜一汤。叶峥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全是他喜欢的口味。他后知后觉地在一桌家常菜里尝到了久违而熟悉的、“被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短短数息之间,多年漏风的心仿佛被人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窗户,一时间将凄风苦雨和五光十色全都隔绝在外,只剩满腔温暖平静的惘然。   江可舟的手艺算不上顶尖,做出来的全是家常味道,唯一的优势在于“熟能生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做饭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只是上学时吃饭都在食堂解决,厨艺没有用武之地。还是在江可舟毕业搬出来住之后,有时候叶峥应酬太多,喝完酒胃不舒服,又挑嘴得厉害,这不吃那不吃的。江可舟没办法,横不能眼睁睁地看他饿死,只好慢慢把做饭这门手艺捡起来,从此除床伴外又多了一重身份——厨娘。   叶峥这顿饭吃的舒服而窝心,江可舟倒是没觉察出他细微的不在状态。吃完饭,叶峥将空盘和碗摞在一起,正要端去厨房,却被江可舟半途截下:“我来吧。”   叶峥不怎么情愿地松手,看起来对那几个碗颇有点依依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刷碗事业爱得十分深沉。   他不是不会,只是家境使然,平时无需他动手,自有人将他的衣食住行打理的井井有条。也是在江可舟住进这幢房子以后,有一次吃晚饭时开着电视,两人灯下对坐,正好听见某个连续剧里飘来一句:“做饭的人不洗碗,洗碗的人不做饭。你瞅瞅你,整天就知道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江可舟被莫名戳中了笑点,噗地笑出声来。   叶峥无奈地看着他,挣扎了一会,说:“行了,我知道了。”   此后家里的洗碗活计就全落了叶总身上。叶峥还从没遇到过这种跟包养包得跟过日子一样的情况,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认为一切都要归咎于那时气氛太温和,两人之间的隔阂近乎透明。他愿意放下身段去洗碗,不过是为了让那人难得出现笑容的脸上多保留几分笑意。   昔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肯爱千金轻一笑;那么如今他屈尊洗两个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然而现在江可舟却低眉顺目地从他手中接走了碗筷,这个客气的举动一下子将他排除在外。两个人用了几年时间,好不容易搭起的一层岌岌可危的温情,却在一夕之间落回了冰天雪地的原点。   屋子是暖的,灯火也是暖的,可人心一旦冷了,要怎么做才能回暖如初?   江可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在厨房里听见铃声,正要冲掉满手泡沫,只见叶峥拿着手机走进来。屏幕上来电显示是苏达,叶峥问:“接吗?”   江可舟愣了愣,条件反射地点头,叶峥便把电话接起开,随手将听筒放在他耳边。   厨房空间很大,可两个人同时往这里一站,却莫名拥挤起来。尤其是叶峥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撑着料理台,一手替他举着电话,身形高大,仿佛把他圈在了怀里。这个认知让江可舟心里突地一跳,不知为何有点发慌。恰好这时苏达的大嗓门响起来:“喂,小船儿,最近忙什么呢?”   江可舟手中半碗水没端稳,一下全泼在叶峥手上。   叶峥:“……”   他抬起湿淋淋的左手,握住某人僵悬在半空的手腕,推回到水龙头底下,对他做了个口型:“专心。”   “哦,在。怎么了?”   苏达听他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奇怪道:“你那儿什么动静?”   “刷碗呢,找我什么事?”江可舟把两个碗冲干净,开始洗盘子。叶峥就像一只黏人的大型犬,若即若离地贴着他后背,默不作声地跟他一起听苏达的电话。   “这不是快到年底了吗,几个老同学前两天联系我,寻思着要在年前开同学聚会。前两年他们几个在S市,有时候会聚一聚,不过人不齐。今年好多出国的都回来了,打算攒个大局。你来不来?”   江可舟:“唔,天太冷,懒得动。”   苏达:“哎哟,看把你懒的。光喘个气就要把您老累死了吧?”   江可舟:“你们去玩吧,我跟他们本来也不太熟。”   苏达:“不熟没关系,你还有我呀宝贝儿~”   叶峥:“!!!”   这王八蛋当他是死的吗?!   内心暗搓搓不满的叶总圈住江可舟的腰,把下巴重重地垫进他的肩窝里。   江可舟心累地转头做口型:“别捣乱。”   又对苏达说:“少扯淡。”   “哎,机会难得,来玩玩呗,”苏达热情地忽悠道,“这都是当年课上一起抄作业的革命友情啊。听说翔哥小曹回来了,你要是不去,回头我让他俩八抬大轿亲自来请你。”   江可舟迟疑片刻,实在不好拂了好友的面子,只得妥协道:“好吧,时间地址发给我。辛苦你了。”   苏达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就这么定了,你等我消息。”   江可舟把洗好的碗盘放进橱柜里,擦干流理台上的水渍。叶峥注意到他自从放下电话后,眼角眉梢都沉郁起来,目光散漫而怅然,像是发呆,又像是怀念。厨房装着暖黄色的吸顶灯,他的侧脸在灯光下苍白干净,却过早地显出疲惫的神气,仿佛深陷于人世间烟尘种种,看透了却参不破,只能一任沉沦,无法自拔。   叶峥不愿在江可舟想事情的时候打扰他,跟着他前脚后脚地走出厨房。等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说:“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江可舟被他一声叫回了魂,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叶峥晾到一旁好久。这种情况在以前非常少见,只要叶峥想,他的存在感会强到具有侵略性的程度。而且他记得叶峥非常讨厌别人面对他的时候不专心,今天居然能容忍他到现在,真是怪不容易的。   “哦,好。”他答应着,“那你……?”   叶峥端坐在沙发上,催促道:“去洗澡,等你睡下我再走。”   江可舟下意识地想要推辞,被他一个眼刀钉住,再也张不开嘴,只好讪讪地转身进了浴室。   他今天确实很累,而叶峥陪着他折腾了一场,想必也轻松不到哪里去。江可舟迅速冲完澡爬上床,只盼着叶峥赶紧走。在卧室这种地方,他多少还是有点怕叶峥,毕竟这里的回忆最多,而且有些并不算愉快。   床垫吃重,微微向下凹陷。叶峥关掉床头灯,在一片昏黑里注视着江可舟的脸,即使看不清,还是能感觉他在刻意向后缩。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问:“就这么怕我?”   江可舟立刻不动了。   “算了,”叶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说,“睡吧。”   江可舟突然说:“谢谢。”   叶峥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道:“饭我已经吃过了,不用说第二遍。”   江可舟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停顿了许久,久到叶峥以为他会就此打住话头时,他才十分艰难地开口说:“不光是你帮了我。嗯,我大概很久……没被人挡在身后过……”   他实在是不善于直白地表达感情,一句话说得晦涩难懂。久不以真心示人,从一把余烬里扒拉出还带着点体温的火星,对他来说无异于剖开肝胆置于昭昭天日之下。叶峥不知道他这句话背后的挣扎,但他头一次从江可舟嘴里听见这样一句近似撒娇的示弱。像一只拒人千里之外、不让摸也不让抱的猫终于主动低下头让人摸摸耳朵,把自己的领地向他敞开了一条缝——   今晚的寒风、闹剧、怀疑和无休止的忐忑,忽然都有了意义。   叶峥隔着棉被轻轻拍了拍他,俯下身凑近他耳边,鼻息吹着耳后脖颈,缠绵灼热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声音压得极低:“不用谢,宝贝。”   江可舟刚卸下的铠甲还没来得及武装回去,就被这人乘虚而入。他半边身子登时酥麻,脑海里警铃大作,正要躲开,极其克制温柔的一吻却骤然落在他额头上。   “别躲,”叶峥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就这一下,不闹你了。”   “我明天出差,让小刘先接送你两天,上下班别再被人堵了。”他慢条斯理地将被子拉高到江可舟的肩头,“至于同学会,愿意去就去散散心,不想去就不去。我不逼你,没人能逼你,用不着给他们面子。”   “好了,睡吧。我陪着你。”   失眠是江可舟的老毛病,严重的时候连挂钟秒表滴答都能吵得他睡不着觉。跟了叶峥之后,居然改善了不少。多数情况下是做到筋疲力尽,直接两眼一闭昏睡过去;或者盖棉被纯睡觉时,多翻几次身就会被叶峥抱过去,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像哄闹觉的小孩儿。也许有人陪着,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很快就能迷迷糊糊地入眠。   不知道叶峥是不是安眠药成精,江可舟几分钟前还觉得自己情绪波动太大,生怕晚上睡不着。几分钟之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叶峥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确定他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关门落锁。   他开车回住处的途中给司机打电话安排日程,隐约牵挂最终在空旷长夜和万盏华灯里落地成型。   随手打开的车载音响里,款款流淌着熟悉的曲调——   “应该怎么爱,可惜书里从没记载,   终于摸出来但岁月却不回来。   不回来,错过了春天,   可会再花开。   一千种恋爱一些需要情泪灌溉,   枯毁的温柔,在最后会长回来。   错的爱乃必经的配菜。”* 作者有话要说:  *陈奕迅《葡萄成熟时》   ☆、Chapter15      一辆白色宝马驶向“天下含嘉”正门。车刚停稳,副驾驶一侧的车门立刻打开,江可舟扶额从车上下来,脸色十分难看。   “小船儿,没事吧?”   苏达把车钥匙交给门童,绕过车头扶住他:“晕车?”   “我以后再也不坐你的车了,”江可舟强忍着反胃,有气无力地说:“你有时间去考个宇宙飞船的驾照吧。地球太小,不够你发挥的。”   苏达照着他胳膊抽了一巴掌:“怎么这么损!”   江可舟站在室外平息片刻,感觉不那么晕了,才跟苏达一起走进酒店。“天下含嘉”是本市极具知名度的餐厅,一向以财大气粗闻名。大堂装修得金碧辉煌,恨不得把每一块天花板都写上“我很有钱”。   江可舟四下打量一圈,估计这顿饭大概少不了五位数,对苏达说:“你们这也有点太过了。”   “谁说不是呢。”苏达摊手道,“要我说,找个吃喝玩乐一体的酒店最好,同学聚会么,放开了玩。但罗同他们不干啊,非说这里环境好,他还是VIP,才定到这里的。”   江可舟一点就透,闻言摇摇头笑了:“至于么。他现在发达了?”   苏达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出来吓死你。”   江可舟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有点发毛,心说不会这么狗血吧。   然而世上有句老话,叫做“无巧不成书”。   “国内某大型集团旗下的风投公司,vice president(副总裁),”苏达充满怜悯,“具体叫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江可舟:“……”   保险起见,江可舟还是多叮嘱了一句:“嘴严点。”苏达挑眉示意知道了。电梯门开,两人并肩走出去,一进门就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瞩目:“苏总!艾玛你可算来了……这是?”   还没等苏达介绍,立刻有记性好的一拍大腿:“卧槽,江神!”   这下整个房间都炸锅了。   “江神!活的!我大男神在哪呢,快闪开让老娘看看!”   “啊啊啊我没白回来啊,感谢党和国家,感谢社会主义让我还能再见江神一面!”   “江神受我一拜!”   其实苏达没说错,大学同学“都是当年课上一起抄作业的革命友情”——现在嚎得最大声的,都是当年抄他作业抄得最欢的那群人。   一拥而上的脑残粉们“呼啦”一下淹没了江可舟。阔别多年的老同学对纷纷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爱抚,尤其以同宿舍的赵翔和曹晟一为最,俩人轮番上前演苦情戏,连哭带喊,全是“你这个死鬼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人了”、“那年杏花微雨,你说要借我抄作业,那道题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睡了人家又不认,妾身命苦嘤嘤嘤”。   江可舟:“苏培盛。”   苏达立刻凑上前:“喳。”   江可舟:“今儿的枫叶似乎不够红啊,就赏他们俩一丈红吧。”   众人笑成一团。方才的话题中心罗同顿时被晾在一边,面色不虞。跟他关系好几个人见他那模样,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其实他们才本科毕业没多久,工作的初有小成,出国的刚回归祖国怀抱,读博士的甚至还没毕业;青春气息尚未褪尽,没有那么强的攀比心,见面了说的还是校园旧事和这两年的个人经历。罗同混得好不假,但大家充其量也就是调侃两句,羡慕一下,绝不至于瞬间被他迷得不要不要的。   罗同大学时代就跟江可舟不对付,原因无非是成绩和社交。江可舟并不避讳他很穷这个事实,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成绩还能保持在上游,所以被同学戏称为“江神”。罗同的女朋友也曾跟风膜拜过江神,本来是玩闹似的举动,落在罗同眼里,却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江可舟本科毕业后没有再读书,那时他父亲江宏伟把别人打成重伤,舅舅再度找到他,江可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填了窟窿,最后还是叶峥出钱了事。这一番折腾下来,江可舟又欠了叶峥三十多万。他放弃了已经拿到的研究生名额,只想尽快找工作养活自己。恰好有个朋友准备离职,就把他介绍给了现在公司里的项目负责人。   罗同走的则是最正统的金融系学生的发展道路。本校金融硕士毕业,拿到西华旗下白虎投资公司的offer,工作两年升任副总裁。这份优秀光鲜的履历本来让他享受着大多数人的瞩目,然而江可舟一来,却分走了这份本应属于他的荣誉。   他今夜所做的一切准备,不该就这样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罗同调整好表情,端起酒杯走向江可舟,朝他伸出手,目光动作都十分诚挚:“可舟,好久不见。”   脸盲症患者江可舟微笑道:“是啊,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这话正中罗同下怀,他抓住话头,自谦道:“混得一般。我在西华白虎投资,做风投的。”   两人的掌心一触即分,江可舟点头道:“哦,挺好的。”   罗同:这跟说好的套路不一样啊!这时候难道不应该顺势夸一夸他、说“你太谦虚了”吗?   江可舟:哦,罗同。他以前好像不长这样?   罗同艰难地保持住脸上的笑容,亲切随和地问:“你呢?现在在哪里高就?”   “不敢称‘高就’,勉强能糊口而已,”江可舟报出公司名字,不甚在意地指指远处,“我们过去吧。”   罗同回身一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他就跟江可舟说了两句话,根本没人在听。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群人居然全都凑到茶几边上唠嗑去了!   曹晟一冲他俩招手:“大爷~来玩啊~”   一顿饭下来,罗同发现他的试探和刻意引导在这群大龄多动症儿童面前完全就是白搭,他们根本不关心房价股市经济政策,满脑子净是“你俩到底在没在一起?”和“这个菜好吃!”   心累的罗副总裁并不想再跟这些不解风情的人继续玩耍,觉得这纯粹就是在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可既定的行程安排还要进行。一行人吃饱喝足,从“天下含嘉”出来,准备换个地方去“寻欢作乐”。   众人原地解散,各自去取车。江可舟抵死不肯再上苏达的车,只好换赵翔来当司机,江可舟和曹晟一摊在车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一辆四个圈超过他们,开上高架桥。曹晟一看见了便嗤笑一声:“罗同那个中二脑残,今天跟个花孔雀似的,逮着谁跟谁开屏,一个vice president要上天了。切,当咱们都是傻逼呢。”   赵翔纠正他:“小一,人家孔雀开屏是求偶,别瞎比喻行不行。”   苏达叼着烟笑话他:“就是,罗同要是敢跟你开屏,你看翔哥不打断他三条腿。”   “哟,你们俩有情况。”江可舟瞟曹晟一,“成了?”   曹晟一大大方方地承认:“对,他本来宁死不从来着,后来怀了我的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爹啊,这下不从也得从啦。我都想好了,等大盘重回6000点,我俩就回老家结婚。”   赵翔:“……”   江可舟和苏达肃然起敬:“翔哥牛逼。”   半个小时之后,宝马在一处眼熟的院落门前停下。江可舟事先没问过他们如何安排,此时借着灯光,方才看清门口牌匾上两个笔意萧疏的大字——“兰庭”   江可舟对这种地方多少有点排斥,微微皱眉:“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罗总安排的呗,”曹晟一打开车门,“你不喜欢?不喜欢咱不去了。”   唯一知道内情的苏达担心地望过来,赵翔也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怎么了?”   “嫌这地方乌烟瘴气。没事,”江可舟若无其事地下了车,“来都来了。走吧,看孔雀开屏去。”   他们是最后一批到达的,然而早到的人却没进包厢,都堵在大堂里。罗同正语气严厉地跟前台服务员交涉:“……我们早就预定了位置,既然取消了,为什么不提前通知?这就是你们的服务态度?叫你们经理出来,我要投诉。”   “兰庭”是本地著名的高端会所,前台迎来送往,不知见过多少比罗同咖位大的腕儿,丝毫没把他的强硬态度放在心上,仍然保持着高水准的冷脸:“十分抱歉,我们所有的包间都已经满了。”   一大群人堆在大堂里,往来行人纷纷侧目,实在不好看。苏达看不下去,叼着烟走上前去,敲了敲柜台,开口却是客客气气的:“小哥,之前‘兰庭’可没出过这种失误。您给个准话,我们原先的预定是真没约上呢,还是被人给挤掉了?”   前台没料到他会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苏达抓住他迟疑这一瞬,了然道:“哦?看样子果然是被人挤掉了。”   罗同闻言愈发恼怒:“为什么我们事先预约好的包厢会被让给别人?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老罗,行了,”苏达比他熟悉这里的规矩,伸手按住他,朝前台微微一笑,“方便告诉我们是谁用了那个包厢吗?”   “不好意思,先生,”前台为难道,“我们不能透露客人的信息——”   “是我。怎么着,要打架?”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道年轻嘲讽的声线。大厅众人齐齐抬头望向上方,一头黄毛的瘦削少年靠着楼梯扶手,懒散地问:“谁找我?”   他身上的中二熊孩子气质是如此浓郁,连资深中二病罗同都被他镇住了,一时间大堂里鸦雀无声。众目睽睽之下,那少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点上,跟苏达这个老流氓相映成趣,口气很冲地道:“有事说事,都看着我干什么?”   曹晟一小声说:“我去,小朋友很叼嘛。”   赵翔扫了一眼,简洁有力地评价道:“欠削。”   罗同说:“这位……同学,是你占了我提前预约的包厢?”   “包厢是我在用。不过我来的时候可不知道这是你们这一大帮人预定好的,”少年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毕竟我只看见了预约单上写着西华白虎投资公司,是吧?”   他傲慢地扬了扬下巴:“拿着我们家的公款吃喝玩乐,你挺有种的嘛。”   罗同如遭雷劈,嘴唇煞白,在这么个毛头小子面前竟然后退了一步:“你、是……”   “叶少,你怎么——”   楼梯拐角绕出另一个身影,江可舟骤然与那人对上视线,两人双双怔住。他再想装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   韩煦阳惊呼一声:“是你?!”   苏达不知什么时候退到江可舟身边,低声问:“你认不认识那小孩?”   江可舟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苏达一脸日了狗的表情:“我操,那是叶家的小儿子。”   西华叶家三公子,叶峻叶峥同父异母的弟弟。   叶峰。   ☆、Chapter16      如果按照俗话说的“无巧不成书”来算,江可舟今天遇到的巧合,大概能凑一本百科全书。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韩煦阳会和叶峥的弟弟凑到一块去,而两拨人会在此时此地,如此剑拔弩张地相逢。   他看见韩煦阳凑到叶峰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对方随即向自己望过来,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阴阳怪气道:“真是物以类聚,头一次见败类还有批发的。”   江可舟心说:“这小崽子对自己和旁边那位定位还挺准。”   罗同也察觉到叶峰的攻击范围因为韩煦阳的话而无端扩大,忙悄声问江可舟:“你认识他旁边那小孩?”   江可舟:“我们公司的前实习生。”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句话在周围人群里激起一小片涟漪。江可舟的母校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野鸡大学,正经八百的全国院校前十,专业前五。他身边站着的这一群人不说是天子骄子,至少也算一辈精英,被一个只会吹耳边风的小狐狸精和只会吃喝玩乐的败家子趾高气扬地踩在头顶,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罗同彻底撕破了脸,窝火地道:“你们那破公司招的都是什么人!”   江可舟:“……”   都这个时候了,这货居然还没放弃打压他!   “罗先生身为公司VP(副总裁),每年都有定额的餐费补助,报销□□自然要填公司抬头,这是业内常识。”曹晟一突然出声,笑容可掬地说,“叶公子想必没有工作经历,不晓得也是人之常情。”   叶峰明嘲他们是公款吃喝的败类,曹晟一就暗讽他是游手好闲的败家子,还讽得斯文得体彬彬有礼。叶峰并非实心草包,听明白了他话里的讥刺,当即炸了:“你他妈说什么呢?”   赵翔从阴影里上前一步,一米九的身高,轮廓成熟深邃,往那儿一杵压迫感十足。他随意搭着曹晟一的肩头,不咸不淡地说了他一句:“就你话多。”   韩煦阳被他俩一唱一和刺得心里不舒服,尖刻道:“当然比不上你们这些业界精英,挪用公款也能玩出这么多花活儿。”   赵翔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和善,像某种会咬断猎物喉咙的野兽,一下子将韩煦阳钉在原地,甚至忍不住想往后退。   “叫你家大人来,”他漠然地道,“我没工夫教你怎么做人。”   韩煦阳气结:“你!”   叶峰伸手一拦,将怒气冲冲韩煦阳挡在身后。毕竟是他带来的人,打狗也要看主人,放任赵翔当面给韩煦阳没脸,传出去落的还是他叶峰的面子。   江可舟也按住曹晟一,示意他不要冲动。   两对狗男男剑拔弩张,视线相对,一路火花带电。叶峰带来的其他朋友闻声而来,将楼梯口堵得水泄不通。前台小哥见势不好,赶紧躲在柜台下给他们老板打电话搬救兵。   双方对峙半晌,最终还是占着优势的叶峰率先开口:“得了,别扯那些没用的。说吧,你们想怎么着?”   苏达开玩笑似地问:“叶少既然肯宁事息人,不如把包厢让给我们?”   这群缺德缺大发的人精们,字句如刀,杀人不见血,不说“还”非要说“让”,口气之戏谑,仿佛怪叔叔逗小孩儿——小傻瓜狗屁不懂,拿着鸡毛当令箭,还自以为占了大便宜。   苏达知道以叶峰的性格,八成是不肯在这上面退让的,但他也多少有点不把叶峰放在眼里的意思。但凡深入了解西华的人,都清楚目前西华真正说话算数的是叶峻和叶峥。至于叶峰,纵然他妈还活着,是叶老先生名正言顺的太太,可这个身份摆在两个羽翼丰满的继承人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如今的西华,两个儿子足够优秀,小儿子有出息,是锦上添花,他不学无术,也伤不了叶家一丝一毫。叶老先生再偏疼叶峰,顶天了在分遗产时多给他两套房子,无论如何,越不过他的两个哥哥去。   罗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昂首道:“其实一个包厢而已,不值什么,可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小学生都知道买东西要排队……”   江可舟听了个话音就知道大事不好,苏达的表情惨不忍睹,曹晟一满脸都是“他怎么还没被打死”的惊诧。   罗同这个情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副总裁的。   叶峰怒火攻心,三步两步跨下楼,拎着他的领子挥手就是一拳:“你他妈给脸不要脸!”   叶峥和叶峰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臭毛病倒是一脉相承。周围人立刻一拥而上拉开他:“哎哎哎干什么!别动手!”   韩煦阳匆匆忙忙地跑下来扶住踉跄后退的叶峰,恰好与江可舟打了个照面,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愤怒尖叫起来:“你们想干什么!这是仗势欺人!”   江可舟简直烦透了韩煦阳这个阴魂不散的脑残,他脾气再好也有点火了:“滚一边去!这没你说话的地方!”   他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一声微微抬高嗓音的怒喝劈头盖脸,吼得双方人马刹那一愣。   踩着这片刻的寂静,“兰庭”的老板终于姗姗来迟——   方明辉先是大尾巴狼似的跟叶峰问了好,拉了拉家常,温言安抚了几句,把叶家小少爷的毛顺过来,这才端出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转向罗同他们。他从前台招待那里了解过来龙去脉,还未开口,已先有了三分怠慢。   方家与叶家世代交好,方明辉更是二少叶峥的发小,连叶峻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而罗同不过西华旗下子公司一介小小打工仔,也敢在“兰庭”撒野,甚至劳动方老板大驾,抛下美酒美人,亲自来处理这起幼稚得如同小学生掐架的纠纷。这在心比太平洋还宽的方明辉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   方明辉慢慢悠悠地说:“实在对不住各位,兰庭开门做生意,没有买卖上门反而推掉不做的道理……”   他的视线落在罗同旁边的男人身上,后半截话自动消音,倏忽瞪大了眼睛。   江可舟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有几分眼熟的胖子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眼中满溢着惊诧怀疑和不敢置信,双下巴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抖了三抖,颤颤巍巍地问:“你、你……您贵姓?”   江可舟谨慎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手机,准备第一时间拿出来打120——这胖子看起来快要犯心脏病了。   “免贵姓江。”   方明辉只觉眼前一黑。要不是大堂里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他肯定直接扑通一声跪了。   他恨不得穿越回五分钟之前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哪来的打工仔,这他妈分明是西华叶家未过门的二少奶奶!   别人不知道,方明辉和江可舟却是见过面的。去年中秋叶峥亲自领着人来兰庭,只叫了几个关系亲近的朋友一起过节。方明辉了解叶峥,他这么多年来不曾带人来这种私密的聚会,那一次把江可舟带来认人,基本等同于给他盖了章。更遑论那晚叶峥全程回护、到最后直接把人抱走的举动。是以叶峥虽未明说,那晚见过江可舟的人却已不约而同地默认他就是“二嫂”。   这也是为什么上一次方明辉敢给言嘉和赵千里牵线搭桥。言嘉虽然跟了叶峥几年,但叶峥从没把这事知会给方明辉。是以到现在他还以为两人之间没啥密切往来,或者就算叶峥真跟言嘉有过什么,江可舟的正牌地位依然万年永固,不可动摇。   方明辉一头冷汗,干笑着朝江可舟伸手:“二……呃,江少,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是真没想到你会过来。怪我,都怪我,招待不周,让你们在这干等了半天。这样,下次过来前挂个电话,我一定让人给你提前清场。唉,实在不好意思,江少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可舟端详了方明辉一阵,终于想起他叫什么,硬着头皮上前迎接胖子的热情:“方老板太客气了。我们一群人出来玩,哪好意思叨扰方老板。刚才跟叶少有点小误会,耽误了兰庭的生意,您别见怪。”   方明辉心里暗叹,怪不得叶峥那驴脾气能被这么个温温和和、书生似的男人收服住。这性格这心胸,哪是外面那些妖艳贱货能比的?   叶峰眼见方老板翻脸如翻书,情势陡转,已然懵逼了。他只抓住江可舟最后一句话,冷笑道:“哟,这会儿又变‘小误会’了?你们刚上赶着找茬的劲儿呢?猪鼻子插葱——还跟这装象呢!”   方明辉瞬间头大一圈,恨不得直接把叶峰的头按进地里。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这不学无术的混账东西还他妈学会用歇后语了!   他立刻对江可舟做了个安抚手势,江可舟知道他想干什么,摇了摇头,方明辉却按住他,道:“放心,我去跟他说。”   趁方明辉把叶峰拉走说话,苏达他们见缝插针地凑过来:“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江可舟不好解释,只得含糊道:“朋友的朋友。”   “那你这朋友够牛逼的。”曹晟一他们都是聪明人,听个话音就知趣地不再追问,“哟,那小子脸色变了。”   只有苏达朝他做了“叶”的口型。   江可舟点头。   大堂的另一头——   “你说什么?!”   “小少爷,这回真没诓你,那位是你二哥的人,”方明辉搂着叶峰的肩膀,苦着脸悄声道,“人家脾气挺好,你好好跟他说话,他应该不会记你仇。”   叶峰难以置信:“我二哥的人?别逗了,他前两天不是还跟那谁谁传绯闻呢么?”   “你说言嘉?”方明辉一哂,“他算什么。上回他当着叶峥的面给导演陪酒,你二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这个不一样啊弟弟,这位可是真的。”   “你刚说他叫什么?”   方明辉:“姓江。江可舟。”   叶峰皱着眉头,用他那有限的脑容量思索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梦游般的迷幻神情对着方明辉:“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他去过我家。”   方明辉:“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连家长都见过了!”   ☆、Chapter17      如果今天叶峰招惹的是别人,方明辉看在两家交情的面子上,自然能替他圆回来;可好巧不巧,叶峰出门前没看黄历,招惹的人里偏偏有一个江可舟,真要让叶峥知道,叶峰的好日子也别想过了。   叶峰嚣张归嚣张,但胆子还没大到在两个哥哥面前造次。当年他妈宋婕领着五岁的叶峰进门时,叶峻即将结婚,叶峥马上要读大学。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但凡叶峻叶峥稍微狠心一点,恐怕叶峰今天就没机会站在这里跟他们叫板了。   叶峻如今的平和气质是娶了孙清宁之后才慢慢收敛下来的,没结婚时行事专断作风冷酷,如同他名字的真实写照;叶峥从小看着沉稳有度,实则城府颇深,而且他母亲去世得早,整个人基本是一个大写的六亲不认。两个人谁都不是善茬,当年要对付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崽子,实在是易如反掌。   那一年两人在书房谈事的时候,叶峰其实就躲在书柜里打瞌睡。他胆战心惊地听着自己的名字从两个哥哥口中轻飘飘落下,不带感情地,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突然多出来的东西究竟该往哪里摆。   他的小命就在两人言语搭就的悬崖边缘走了一圈,叶峻原本想把他送到国外,再随便搞个事故了事,好在叶峥手下留情,劝叶峻婚事在即,沾这种事不吉利,放他一马就当积德了。当时宋婕初入家门,立足未稳,也幸亏叶峰那时已经长到五岁了,算是个小人,叶峻和叶峥心存怜意,不忍下狠手。他要是还在娘胎里,估计不一定能活到落地的时候。   这场书房密谈给叶峰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导致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见了叶峻或者叶峥都要绕着走。后来长大懂事了,才明白那些话分明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否则以他大哥二哥的谨慎,在谈关于他的事情时,怎么可能不事先确定他一定被排除在外?   至此,叶家三兄弟在无形之中达成了平衡。叶峻的集团掌门人地位不可动摇,叶峥单独接掌了西华集团规模第二大的娱乐产业,这两人之间的同盟坚不可摧。叶峰游离在核心之外,他愿意当个吃穿不愁的少爷也好、愿意在某个新的领域施展拳脚也罢,只要不打西华集团的主意,没人会阻挠他。   叶峰很清楚,自己这些年挥霍嚣张的资本,甚至方明辉肯好声好气地与他说话,全是看在他两个哥哥的面子上,是对他这些年安分守己的奖赏与鼓励。眼下要他对江可舟服软,实际上还是向他二哥低头。   “想明白了?”方明辉瞅着他,“想好了我把人家请过来,你态度诚恳点。”   中二少年叶峰感觉十分丢脸,不耐烦道:“知道了。”   方明辉笑眯眯地来到江可舟旁边,道:“江少,借一步说话。这边请。”   江可舟跟着他走到大堂无人处,叶峰早就等在那里,直勾勾地瞪了他两秒,随后拧着眉头,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抱歉。刚才是我不对。”   江可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是借了谁天大的面子,哭笑不得地说:“叶先生不用这样,一场误会而已。”   方明辉把胳膊往叶峰肩膀上一搭:“嗨,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呀?小峰给你江哥赔个不是,今儿这事就算过去了。”   “好了,好了,”江可舟听见“一家人”尴尬得不行,摆了摆手,“我朋友们也是一时冲动,刚才多有得罪,叶先生别放在心上。”   叶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不自在地道:“没事我带人先走了。”   方明辉和江可舟对视一眼,知道这是他主动退让的表示,方明辉立刻笑起来:“好孩子,以后有空常来玩,下回方哥陪你喝酒。”   叶峰蔫头耷拉脑地应了一声,又磨磨蹭蹭地转向江可舟。江可舟想了想,朝他伸出手:“心领了,多谢。”   叶峰瞅着那只纤长有力的右手,干巴巴地笑道:“咳、不客气。那什么,握手就算了……我怕某些人泛酸,再一刀劈了我。”   江可舟万万没想到居然被这小兔崽子反摆了一道,原地愣住了。在旁边看好戏的方老板当即笑成了狗,假模假样地在叶峰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瞎说什么大实话!”   虚伪。   这场争执最后以叶峰的退让告终,除了苏达略约猜出点内情,其他人全是一头雾水,被江可舟编了几句瞎话岔过去。方明辉亲自把一行人送进楼上包间,安排好后江可舟又出来单独跟他道了谢,随后趁机脱离大部队,先行退场了。   他坐上出租车才给苏达打电话,解释说自己再待下去太尴尬,为了避免揣测追问干脆提前避开。这事涉及隐私,苏达也不好多问,只得让他注意安全,到家了记得说一声。   天寒地冻的深夜里,偌大的公寓被灯光照亮。空荡荡的孤独就像浇在头上的一盆冷水,从无数热闹与欢笑中骤然跌落人间。   屋子太大了,总是显得很空,精装修也装不出人气来。或许在不开灯的时候,苍白月光照见的才是它真正的模样:空调卷起朔风,洗手盆盛满秋雨,大理石地面上荒草疯长,不锈钢橱柜里苔痕暗生。   举目四顾,皆是茫然。   江可舟头脑放空地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拖着脚步去洗澡。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面容尚且年轻,可眼神却老了。   也许是今晚的同学会让他看见了失之交臂的“别人的人生”,并且清晰意识到原来岁月一去不回头,哪怕他以后再努力追逐,终有一天站到同样的位置,也无法完整复制这段年岁里真实鲜活的心境。   江可舟十五岁离家,一心想挣脱那个贫穷破旧的筒子楼烙在他身上的印记。在人海中浮沉挣扎了十年,他本以为自己跌跌撞撞、不肯停歇地走了这么久,已经走出了足够远的距离,然而今夜灯火辉煌,照亮周遭,他却骤然发现自己仍然困守井底,四壁皆是牢笼——   而头顶高悬的那方天空,依旧遥远得像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手机铃声打碎了沉寂的空气,也将江可舟从白茫茫的水雾中打捞出来。   他裹着浴袍钻进被子里,毛巾垫在枕上,毫不讲究地顶着一头湿发躺下去。做完这些江可舟才接起电话。随后叶峥的声音便和棉被的暖意一起涌进来。   “干什么呢?”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江可舟的上下眼皮开始有点要合上的趋势。   “刚躺下。”   “这么早就睡了?你们不是有同学聚会?”   江可舟翻了个身,把棉被拉到下巴,脑袋几乎要埋进枕头里:“方老板给你打电话告状了吧。”   那头传来叶峥低低的笑声:“你和叶峰杠上,他当然得跟我打个招呼。听说今天叶峰动手了,没伤着你吧?”   “不是我跟叶峰杠上,”江可舟纠正他的说法,“被他打了一拳的那个才是跟他杠上的人。”   他想了想,又有些尴尬地小声解释:“我站得其实很靠后,谁知道方老板眼睛这么尖……”   “幸亏当时带你见过他,”叶峥叹道,“要不然你们非得跟叶峰那混账东西打起来不可。我走之前还让你小心别被人堵。”   “方老板跟你说什么了?没那么严重。打嘴炮而已。”   叶峥:“你不熟悉叶峰,他无法无天惯了,身边又净是些能挑事儿的狐朋狗友。搞不好被人撩拨两句就热血上头,要跟你们打群架。方明辉一向看他不顺眼,也是知道他在兰庭才故意躲出去的。”   江可舟撇嘴:“不见得,我看他们俩挤兑我时还挺默契的。”   叶峥一下笑了:“你这是在跟我告状吗?”   江可舟:“……”   “好了,我下次替你挤兑回来。”叶峥见好就收:“你早点睡。这两天降温,觉得冷就多加一床被子。别冻着了,听话。”   “好。”   “去睡吧,宝贝儿晚安。”   江可舟嗯了一声。   那头迟迟没有挂断电话,两人一时无话,只好双双沉默。   “小心胃,”沉默良久,江可舟闭了闭眼,低声说,“少喝酒,按时吃饭。”   “晚安。”   一边是纠缠不清的暧昧,另一边却是迥然不同的寒冷。   叶峰此时的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看,今晚退让的举动让他在朋友那里大失脸面。后座上的韩煦阳和另一个小男孩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个姓江的最擅长拉帮结伙颠倒黑白,叶少您就是太善良,才会被他那种两面三刀的白莲花蒙骗。”   “就是,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凭什么要把包厢让给他们?就因为他跟老板认识?他什么来头啊,看那穿着打扮也不像哪家豪门少爷。一副穷酸样儿。”   “哎,他就是个普通上班族,怎么会认识豪门。我看他八成是胡乱编了个身份,让老板把他认成别人了。这种装逼犯我见多了……叶少,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叶峰突然猛地一脚踩下刹车,跑车急停,两个小男孩猝不及防撞上前面座椅,发出一声惊叫。   叶峰冷冷地道:“滚下去。”   “叶、叶少……”韩煦阳赔着笑,哆嗦着问,“好好的怎么生气了……”   “滚下去。别逼我说第二遍。”   “叶少、这大冷的天——”   叶峰推开车门,大步走向后排,扯着领子把韩煦阳和另一个小男孩拎出来,自己回到车里,把车门甩得山响。   韩煦阳扑上来,焦急地拍着车门:“叶少!叶少!!”   “给老子滚!”   叶峰冲他大吼一声,踩下油门,发动机“嗡”地一声巨响。跑车眨眼间窜出去十几米,徒留两个为了臭美而不肯穿厚衣服的男孩在街头寒风里瑟瑟发抖。   等韩煦阳折腾回公寓,已是将近凌晨。   他呼出一口冻僵的白气,哆嗦着走出电梯。这里的房子是星海老总李琉风名下的,上了年纪的老男人虽然能折腾人,但并不会每天过来查岗,所以韩煦阳有机会偷偷溜出去认识一些年轻面孔,就好比今晚钓到的那条大鱼。   然而西华叶家三公子的名头听着威风,人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连区区一个会所老板都能让他脸面扫地。韩煦阳想起叶峰半夜把他扔在大马路上,恼火地伸手进包里掏钥匙。刚往前走了一步,鞋尖突然踢到了门口放的什么东西。   他定睛一看,门槛上躺着一个深棕色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没有任何称谓和落款,薄薄的两层纸,也并不像是装着钱的样子。韩煦阳心想这八成是哪家住户不小心掉的空信封,他撕开封口,一张小小的银灰色卡片掉进他的手心里。   他倏地睁大了眼睛。   ☆、Chapter18      圣诞节转眼来临,江可舟原本与小曹他们约好一起吃饭,谁料前两天突然接到公司通知。他们公司最大的合作方星海要在圣诞节当晚举办答谢晚宴,并向各个合作伙伴发出了邀请函。   江可舟带领的团队曾与星海的市场推广负责人合作过数次,今年居然也收到了邀请。江可舟本想找个借口推却,无奈公司高层对这个晚宴十分重视,他只好忍痛放弃了与朋友叙旧的晚餐,并且含恨与惨遭放鸽子的曹晟一口头达成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圣诞节当晚,西华盛景酒店宴会厅。   江可舟他们这群仿佛走错剧组的穷酸是蹭他们大老板的雷克萨斯来的会场,刚下车就被门口一溜玛莎拉蒂晃花了眼。赵恩咽了口口水,迷迷瞪瞪地回头问江可舟:“老江,你说我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买得起一辆玛莎拉蒂?”   “我觉得你现在马上回去自杀,重新投胎比较现实。”江可舟整了整西装袖口,有些心烦地叹了口气,“画风不对啊。”   赵恩兴奋道:“有点高尚的人生理想行不行,平时见到这种场面可不容易,凑个热闹呗。”   江可舟又叹了口气,心说大老远跑来当背景板有什么好难得的,大老板在前面招呼了一声,两人无暇再闲话,连忙追上去。   今夜来了不少豪门名流,安检格外繁琐严格,江可舟他们候场好久才得以进入。入口处铺了十米红毯和签名板,居然还有不少扛着炮筒的记者,闪光灯兴奋地闪烁不停。   他们公司知名度不高,也就大老板的身份够让新闻媒体看一眼。江可舟尽职尽责地把自己当花瓶,和赵恩一左一右跟在副总后面,拎包小弟一样走完了全程。   就在他们走到红毯末尾、即将进入会场通道时,记者团突然骚动起来,快门声响成一片。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言嘉来了!”   江可舟心里一惊,下意识回头,正好与迎面走来的大明星视线相撞——   必须要承认,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言嘉脸上带着微笑,面部轮廓深邃而温润,眼睛形状略如桃瓣,眼尾微微上扬,凭空带出一股优雅骄矜的意味来。然而言嘉风度翩翩,笑容如春风拂雪,走红毯时不忘向记者点头致意,又显得格外亲切。   言嘉也看到了他,两人对视了一秒,很快就移开视线,这是遇见陌生人最正常的反应。可是江可舟无端地从那目光里读出了熟悉感,言嘉应该是认识他的。   就像他认识言嘉一样,言嘉对他应该也不陌生。   因为他们中间有个叶峥。   赵恩用胳膊碰了碰他,示意快走。江可舟来不及细想,马上收回目光,跟着人流走向会场。   西华盛景酒店的宴会厅是高规格的自助式晚宴,除了东面舞台外,正中安放了三排长条餐桌,中间留出大片空地供客人把酒言欢。江可舟他们来的不算早,进场时宴厅里已有不少人。大老板领着他们去跟星海的副总打了招呼,撂下一句“吃好喝好别乱跑”,随后这位体重目测有一百七的胖子宛如一尾灵巧的胖头鱼,以肉眼难以捕捉地速度没入人海,嗖地就不见了。   江可舟:“……”   七点半,晚宴正式开始。   穹顶上的水晶吊灯照得整座宴厅亮如白昼,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优雅地端着红酒杯攀谈——当然,这是画风正常的一部分人。另一部分农村进城、画风不对的小青年们则各自分散,在不同的角落做着同一件事:吃。   赵恩一口咬掉半拉马卡龙:“我天,这小点心也太甜了。哎,刚那个羊排不错,回去可以研究一个简易版。”   江可舟扫了一眼摆盘精致的香草烤羊小排,道:“其实羊排这个东西,撒点孜然和辣椒面更好吃。”   赵恩忍不住怼他:“你瞅瞅你,从进来就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儿。又不用你卖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还有啥不满的?”   “难伺候,”江可舟百无聊赖地叉掉一块三文鱼,“大晚上的干什么不好,杵在这当人肉背景板,有瘾么?”   赵恩:“土鳖。”   他话音方落,头顶大灯骤然熄灭,人群刹那寂静,一束追光灯打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   音乐声起,星海老总李琉风携着夫人叶承莹走上舞台,向来宾们致辞并表示感谢。   台下人群报以热烈的掌声   李琉风抬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又道:“今晚举行宴会,除了答谢各位朋友多年来的照顾,同时也是为了我的妻子,叶承莹女士。今天是她五十岁的生日——亲爱的,祝你生日快乐。”   叶承莹笑着侧身拥抱李琉风。   “同时要特别感谢她的家人:西华集团副董事长叶峻、西华娱乐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叶峥的到来和祝福。”   江可舟手一抖,下意识想找个地方避开,随后又想起台下此刻一片黑乎乎,他前方又站满了人。叶峥的眼睛除非是夜视雷达做的,否则根本看不到他。这么一想,江可舟心下顿时释然,重新端起了盘子。   叶峻和叶峥的长相都随了妈,往台上一站,简直是艳冠群芳。场内快门声响得十分积极。叶峻做了简短致辞,叶峥脸上还是淡淡的,看着虽不像跟他姑姑有深仇大恨,但也绝对找不出一丝祝寿的喜庆来。   但现在的小姑娘好像还挺吃这一款的。江可舟看见不少人都举着手机正对舞台,疯狂地按快门。   主人家的致辞告一段落,叶峻叶峥下台,李琉风又特别感谢了几位前来捧场的业界大佬。江可舟有一搭无一搭地瞟着台上,心里偷偷盘算趁现在溜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黑暗里突然有人精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拉。江可舟吓了一跳,毫无防备地撞进了男人的怀里。还没等他一口凉气抽到底,叶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嘘,别怕,跟我走。”   要不是打不过,江可舟真想抽他两个大耳刮子。   叶峥领着他穿过人群,目标明确地直奔最近的门。借着门牌自带的灯光,江可舟看清那上面的VIP休息室字样。叶峥的房卡是开了权限的,“嘀”地一声刷开门,拉着江可舟闪身进去,回手就把他推倒在门上。   温热的唇贴上来,辗转流连地厮磨,能感觉得出急切,但并不粗暴。对方似乎还存着点利诱的心思,舌尖在他唇缝上里出外进地试探,企图诱惑他主动张开嘴接纳自己。   江可舟被他占足了便宜,又想起当年“不许索吻”的霸王条款,一边恼羞成怒,一边感叹这人自打脸真舍得下狠手。等那股急迫的力道慢慢减退,他估计叶峥也亲得差不多了,便抬手在叶峥腰上拍了拍:“行了……唔!”   叶峥等的就是这一刻,刚才那些都是欲擒故纵,怪只怪江可舟低估他了老奸巨猾,一时掉以轻心,被叶峥杀了个回马枪。   好在叶峥虽然趁虚而入,却没舍得动真格,怕他恼了,只在齿关处逡巡了一周便收兵。然而仍是不肯放开他,与他额头相抵,半开玩笑地感叹道:“上次跟我打电话时还嫌方明辉眼神太好,你知不知道,你在黑暗里都发着光……”   江可舟丝毫不为所动,指指门外:“会夜里发光的在外面舞台上站着呢。”   叶峥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声音里含着笑意:“当初是谁说不吃醋的?”   江可舟本想怼回去,问问他当初是谁要分手的,又想想还是算了,别引火烧身。只得叹了口气:“好吧。那咱们能开了灯说话吗?我现在不太想发光,费电。”   叶峥的笑声闷在胸腔里,震得他的心口也有点发麻。江可舟感觉叶峥扣住自己的手,摸索着伸向右上方,“咔哒”一声打开开关。   明黄灯光自头顶倾泻,两个在黑暗中待了大半天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微微眯起眼。   暌违多日的面容出现在彼此相对的视线里。人像浮在玻璃似的黑眼珠表面,可瞳孔里的身影却那么深。   他们还保持着刚才极为贴近的姿势没有变过。开了灯见了面,反而不如刚才摸黑话多,两人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据说一般人这样对望,用不了多久就会憋不住笑,可他俩这么看了一会儿,却不约而同地想叹气。   叶峥心道:“想他了。”   江可舟心想:“瘦了。”   人但凡一心软,弱点就会暴露无遗。叶峥脸上的疲惫藏不住,江可舟按照他离家之前的腰围目测了一下,果然小了一圈,轻声问:“出差时闹胃病了?”   “嗯,”叶峥抱着他,舒了口气,“被连着灌了两场,有点疼。不过你打完电话就没再喝了。”   江可舟显然不信:“不可能,从那天到今天都快两个星期了。”   “唉,”叶峥无奈地在他侧脸上蹭了蹭,“有些是躲不过去的。而且那边的菜太辣,没几个能吃的。”   江可舟也不用再问他助理是干什么吃的、胃疼不知道去医院这一类的话了,叶峥身上的事情实在太多,当他选择了一条道路,就注定要在其他地方付出代价。江可舟也没什么资格去理直气壮地要求叶峥保养身体、惜福养生,说到底,他不过是叶峥花钱包养来的,干这行最大的忌讳就是对金主干预太多。   “今晚还有别的安排吗?”他在叶峥背上拍了拍,“早点回去休息。”   “没事,别担心,”叶峥靠着他缓过一口气来,又重新打起精神,“陪我吃点东西。我一会儿还得出去喝一轮,今天这事才算完。”   江可舟难得不赞同地看着他,叶峥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快去,乖。”   宴厅有酒有菜,但没有适合胃病病人吃的东西。江可舟挑了几样点心和清淡蔬菜,又问侍者要了一杯开水和一杯酸奶,端着盘子回到休息室。叶峥看什么都没食欲,被江可舟连哄带劝才喝了半杯酸奶,又吃了两块点心,甜得直皱眉。   他出差时闹胃病睡不着觉,早上刚下飞机,又被叫回公司开会。好容易处理完一摊子事,晚上又赶来宴会。叶峥仿佛把自己从里到外都武装上了钢板,像个不会倒下的铁人,胃疼得冒冷汗,脸上却一点都不显,就这样神经紧绷,脚不沾地地忙了一整天。只有这会儿见着江可舟,才敢忙里偷闲地稍微放松片刻。   他嫌沙发不舒服(其实就是撒娇),靠着江可舟闭目小憩了十分钟。这时候病号最大,江可舟完全不敢对这个事儿逼说不,只能尽量让他靠的舒服,数着时间到了,才轻轻摇了摇他肩膀:“该起来了。”   叶峥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地迷茫了片刻,把剩余的疲惫一股脑压回去,扶着江可舟站起来。   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把那张房卡塞给他:“等我回来一起走。不过最好别出去。”   江可舟:“为什么?”   叶峥握着门把手,扬眉看着他,严肃正经地说:“因为你穿西装很迷人,我不想给别人看。”   江可舟:“……”   这货居然还有力气撩骚——就好像刚才病得要断气的人不是他一样!   江可舟收拾起用过的餐具,出门送回回收处,顺便向侍者询问了洗手间的位置。与灯光耀眼的宴会厅相比,铺着地毯走廊安静而昏暗。江可舟沿着走廊一路向内走,突然迎面遇上了一个熟人。   一个“单方面”的熟人,言嘉。   言嘉依旧只是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轻飘飘地扫过他,随后就像与陌生人擦肩而过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远了。   江可舟走向洗手间。   十五分钟后,两个戴着口罩,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人从洗手间里推出一辆清洁车,熟门熟路拐向酒店后门,消失在落雪的夜色里。   ☆、Chapter19      唯一的感觉是冷。   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破旧的铁门咣当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迟迟长夜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总是暖不过来的手脚、挡不住风的旧棉衣、灰白冰凉的墙壁,构成了那段难捱如刀割的冬日里的全部记忆。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或许有时能挣扎着冒出个头来,可是大部分时间都沉浮其间、随波逐流。   日复一日的绝望,无数次在天台上投下的注视,风在脚下呼啸而过,像个危险而甜美的诱惑。   不能死……   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挽留,先是女人微弱的哭泣,然后是男人含怒的低斥。真奇怪,明明每一句都不是什么好话,透着一股“你麻烦死了”的抱怨,却依旧像是在拉着他的手,把他从摇摇欲坠的边缘拖回坚固地面。   水泥地面冷硬的触感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到每块突出的骨头,仿佛全身的神经同时清醒,江可舟激灵一下,猛地从昏迷中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黑暗。他手脚皆被缚住,嘴巴上传来胶带特有的刺鼻酸味,整个人蜷在水泥地面上,身上还穿着参加晚宴时的西装。   寒冷让他迅速脱离了迷茫混沌的状态,江可舟稍一回忆,立刻想起自己最后记忆清晰的片段是在西华盛景酒店的洗手间里:他从隔间出来,走向洗手台,只差一步就走到镜子前时,身后隔间的门突然打开,一块略带甜味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口鼻。   现在想起来,那种刺激味道大概是□□。他从清醒到完全失去意识只有不到十秒,再度醒来,就躺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通常人在骤然落到这种境地时,都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江可舟有那么一时半会儿血都凉了,但好在绑架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接受现状,定下心来,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风声很响,屋子里很冷,外面也是黑夜,不见灯光,只能看到个模糊的窗户轮廓,目测屋顶不算高,但是屋子应该非常宽敞。关不严的铁门哗啦作响,再综合水泥地面来考虑,这里是平房,位于郊外,可能在某条公路旁,或许是旧仓库一类的地方。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不闻人语,也没有脚步声,但绝对不是一片死寂——这恰恰是最恐怖之处:在江可舟屏住呼吸的时候,屋子里各个角落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便清晰可闻。   他无法形容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血液冲上耳膜鼓噪不已,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满室静静的呼吸中,声调欢快的电子和弦划破了冰冷的僵持。   江可舟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竟然响起来,他骤然一愣,继而狂喜,侧身调整姿势,艰难地让手机从口袋中滑落。手机屏幕倒扣在地上,他挣扎着坐起来,笨拙地用脚尖将它翻过来。   叶峥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江可舟也终于得以借着这短如烟火的一方光亮,看清他此时所处的环境——   无数只被光亮和铃声惊扰的大型猛犬在铁笼中睁开眼睛,身体压低,脊背弓起,充满敌意地注视着这个突然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   另一边的西华盛景里,此时已经炸开了锅。   叶峥从晚宴上撤下来回到休息室,却意外发现敲不开门。他原以为江可舟临时出去还没回来,便打电话给他,谁知忙音一直响到自动挂断都无人接听。叶峥有些奇怪,便找到一直待在附近的侍者,一问才知道江可舟曾向他打听过洗手间的位置。叶峥又亲自去洗手间找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   恰好叶峻那边也应酬完了,准备离场,过来跟他说一声。叶峥于是问他要了另一张房卡,刷开了休息室的门。屋里的灯还亮着,桌上半杯水已彻底凉透,叶峥当时弄乱的沙发抱枕甚至还没来及放回原处。   而一个大活人,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叶峥给江可舟打了好几通电话,始终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叶峥了解江可舟,他做事一贯有分寸,叶峥临出门前告诉过他一起走,江可舟就绝对干不出丢下他自己跑这种事来。叶峻听他大致描述了经过,略一思索,道:“刚才服务生说他去洗手间,让人调出监控来查一查。”   西华盛景虽是集团下面的产业,毕竟不归叶峥管,他说话没那么有分量。但叶峻开口就不一样了,酒店负责人一听大老板亲自发话,忙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请到监控室,一边腿肚子转筋,一边在心里嘀咕到底是谁这么大来头,能劳动两位大老板亲自下来查监控。   叶峥从找不到江可舟开始就感觉不太好,过量摄入的酒精在他血液里横中直撞,搅得他心里一阵阵发慌。叶峥烦躁地解开衬衫最顶端的两颗扣子,吐了口气,脸色阴得吓人:“时间大概在今晚八点左右,洗手间所在的走廊左右各有一个摄像头,把录像都调出来。”   坐在监视器前的保安产生了自己坐在风暴中心的错觉,握鼠标的手指头都在哆嗦。叶峻让助理倒了杯水端给叶峥,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温声道:“先别自己吓自己。”   摄像头像素不高,画面分辨率很低。八点零五分,言嘉从洗手间出来,与此同时,江可舟的身影进入摄像范围。十几秒后,两人擦肩而过,言嘉转过拐角消失,江可舟进入洗手间。自始至终,两人没有任何停顿交流,看起来就像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可在熟悉内情的人眼里,这种平静却透着莫名的怪异。   言嘉与江可舟同时出现的一刻,叶峥像是被人随手拨了一下心弦,无数念头混杂着猜疑纷至沓来,思绪嗡鸣,震颤不休。从前种种仿佛有了新的组合方式,在他脑海中飞速排列出一个全新的“真相”。   监控视频还在继续,江可舟的身影始终没有再从那道门中走出来。   保安拉了快进,十五分钟后,两个清洁工推着一辆酒店清洁车离开洗手间,走向走廊另一端。   “停。”叶峥与叶峻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致答案。叶峥转头问酒店负责人:“这些清洁车最后会被推到什么地方去?”   “后、后门,”酒店负责人在空调房里出了一头冷汗,“后院有专门的洗衣房。”   今天酒店有重大活动,前门的安检非常严格,但后门是员工通道,一旦从那里脱身,便犹如鱼入大海。而从江可舟失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运走一个大活人肯定要开车,有这个时间都够开出城了。   叶峥闭了闭眼,站起身:“带我去后院洗衣房。哥,樊川借我用一下,你留在这儿帮我盯着后院监控。”   洗衣房门前停着十几辆相同规格的清洁车,叶峥带着两个助理严知行和周樊川站在院中,环视四周:“所有的清洁车都在这里了?”   “是,叶总。我已经让所有保洁员都把手头的车都交过来了。”   “好。”   叶峥点点头,侧脸像一尊夜色里的灰白石雕,喜怒都藏在石头下,只剩融化不了的冷硬,“一辆一辆地翻。”   周樊川和严知行都跟了叶家兄弟好些年,积威之下,绝无二话,立刻不避脏乱亲自上手翻找。西华盛景统一配备的是箱式清洁车,上层放织物,箱柜中放清洁工具。叶峥回忆着监控里的画面,只记得车上堆放了不少毛巾,清洁车一侧挂着黑色塑料袋……如果江可舟被藏在箱柜里,那么原来那些清洁用品放哪儿去了?   叶峥扫视四周,突然走向院子中离洗衣房最远的那辆车。   这辆车与其他手推车并无太大区别,只是黑色塑料袋绷得很紧,像装着一兜沉甸甸的东西。   叶峥在车前蹲下,伸出去的手指尖竟然是微微颤抖的。他拉开不锈钢的柜门,第一眼望过去,目光立刻像被黏住一样凝固了,   一张黑色房卡静静躺在水迹斑驳的柜底角落,西华盛景酒店的logo浮雕其上,在这凄寒冬夜里依然闪烁着高雅的银白光芒。   叶峥心中忽悠一下。   方才被他压下去的酒意仿佛后知后觉地开始反攻,一股作气地冲上脑袋。有那么一瞬间叶峥眼前是全黑的,眩晕感冲得他几乎没蹲住,用手撑了下地面才没一头栽进清洁车里去。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提起一口气,再度把那股晕眩劲压下去,拾起房卡后扶着清洁车站起身。脑海中作乱的嗡嗡声被强行擦除,他咬了下舌尖,正待说话,周樊川举着手机跑过来,叶峻八风不动的沉稳声音从听筒那段传来:“阿峥,过来一趟,监控拍到了疑似绑架的车辆。”   江可舟用力一挣,在铁笼上磨出缺口的胶带应声而断。只是他没控制好力度,手腕在铁笼尖锐的棱角上拉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但血止不住地往外渗。笼子里的大狗闻见血腥味愈发兴奋,喉咙中发出低吼,狂吠不止,有的甚至开始用身体撞击笼门。   这场景虽然看着可怕,但狗毕竟都关在笼子里,对他没有太大威胁。深夜里一屋子狗叫成这样也没人查看,想必绑架犯早已离开。江可舟只能积极自救,否则被关在这里一夜,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他手指僵硬地撕掉胶带,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麻醉剂的后遗症仍未完全消退,猛一站起来晕得不分东南西北。   江可舟捡起地上的手机揣回口袋里,现在还没时间给叶峥回电话。在这里多待一分钟都有危险,他身在整座养狗场的最深处,要走正门必须从两排疯狗中间穿过去,而且前门有很大可能是上了锁的。他想了想,踩着一边的空铁笼攀上窗台,将窗户推至最大缝隙,然后稳住身形,一脚踹上玻璃外嵌的塑胶框。   与窗户相连的薄铁片应声而断,白色窗框咔地裂成两半。   接下来只要跳出窗户,就可以逃离这个恐怖的养狗场。江可舟正要蹲下身,从这个不够宽敞的窗户里钻出去,耳边突然传来一记不祥的断裂声。   ☆、Chapter20      或许人在生死关头,真的是潜能无限。   江可舟的直觉从来没这么准过,他几乎是在听到断裂声的同时就意识到那是狗撞破了笼子。屋子里黑的要命,打破窗户也只有一点点微光透进来。在这种环境下,人与狗的优势陡然对调,嗅觉灵敏的狩猎者显然已蓄势待发。   接下来一切都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一个半人高黑乎乎的影子猛地窜出笼子,循着江可舟划破手臂滴落的血迹狂奔,靠近气味源头时后腿猛然蹬地发力,扑上窗台一口叼住了江可舟的裤脚。   江可舟措手不及,被这铁链都拉不住的畜生硬生生从高处扯下来。好在窗台不高,他掉下来也摔不坏,甚至借着落地的冲力摸黑给了那狗一脚,将它踹出半米远。   黑狗在原地来了个急刹车,瞬息之间转回身形,喉咙中发出威胁地低吠。它并未贸然进攻,而是选择了谨慎地试探。猎物在黑暗中突然爆发的气势令它感觉到了危险,然而鲜血的诱人味道还在源源不断地飘过来,就像在它躁动不已的神经上持续添柴加火。双方无声地对峙片刻,然后在一个谁也不曾预料的时间点,轰然爆发——   江可舟在风声袭来之时当机立断护住两侧颈动脉,就地一滚,一肘子将狗脑袋顶出去。黑狗大张着嘴,本欲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重击之下攻击方向被迫改变,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利齿深深嵌入肌肉之中,温热的血霎时涌出来。   实在是太疼了。   疼得他没忍住,吼出了一嗓子破碎嘶哑的痛呼。仿佛连喉间都泛起血腥味。他筋骨突兀的手在水泥地上徒劳地抠着,试图抓住点什么挣脱这被撕咬的痛楚。胡乱摸索中,江可舟突然触到一段坚硬冰冷的铁链,是原先被丢在角落里拴狗笼子用的。   不用别人教,他无师自通找到了把它变成凶器的方法。   那只大狗的脑袋垂在他颈侧,臭气熏天的呼吸喷着他的脖颈,再往上几公分就是颈动脉。左肩可能已经被完全咬穿了,江可舟拾起铁链一端,绕着狗头绕了一圈,强忍着疼抬起鲜血淋漓的左手,将铁链在手上缠了几匝,右手摸索着抓紧另一端。   而后双手张开,猝然发力,狠命向外一扯!   缠在狗脖子上的铁链迅速收紧,陷入皮毛中,紧紧卡住它脆弱的喉管。大狗骤然被勒住脖子,疯狂地挣动起来。   这种狗的力气极大,平时撒起欢来,连一个正常站着的人都未必能拉得住它。江可舟又是仰躺,这是个不好用力的姿势,全靠手臂的力气勒紧锁链。但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连受伤的左肩都感觉不到了,周遭万物声息不闻,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一个牢不可破的念头:勒死这个畜生。   仿佛某部小说里的著名场景,一人一狗,在生命的末路穷途展开了生死较量。   没有经受过训练的人,双臂肌肉只要持续用力一段时间就会开始酸痛颤抖,直至彻底无力。江可舟的左手因为流血太多,已经毫无知觉。当唯一完好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时,他心里“咯噔”一下,毫无杂念的心神突然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同样在抵抗的大狗仿佛能感觉到他的动摇,立刻加倍疯狂地挣扎。江可舟试图再度收紧锁链,却发现手臂已完全不听他使唤了。   “我要死了吗?”他想。   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么个肮脏的狗舍里,等被人发现,尸体都凉了。   电子和弦又一次在他口袋中欢快地响起,一室你死我活的寂静里,它突兀得好像一支强心剂,强行打破了江可舟近乎凝滞的思绪。   他失血过多的僵硬左臂仿佛诈尸,突然发力,铁链发出“铿”的一声脆响,深深地卡进他的手掌里。   黑狗的嘴巴张到最大,似乎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鲜血沿着铁链末梢,一滴一滴,在灰白的水泥地面溅开一朵血花。   电话铃声仍在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江可舟感觉那股与他相抗的力道突然消失了。大狗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塌,重重地砸在他胸口,几乎给他砸出一口老血来。   他放任手臂摊开,用膝盖把狗的尸体从身上顶下去,闭着眼,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反复积攒了几次力气,才从地上坐起来。他手臂手指已经脱力,连铁链都握不住,只好放任它自行脱落,带出一溜长长的血痕。   狗死了,但这事还没完。   江可舟像个电影里的丧尸,双臂不自然地下垂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窗前。他勉强地踩着边上空铁笼,爬上窗台踢开窗户,把两条腿挪出窗外,然后就着这个坐在窗边的姿势,整个人呈自由落体状地跳了下去。   江可舟保持不住平衡,落地时脚崴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他干脆就地打了个滚,卸去一部分力道。   这下滚了一身雪,比刚才更狼狈了。   江可舟原本做好了出门遇见一道爬不上去的围墙的心理准备,谁知否极泰来,绑架犯走得太匆忙,给他留了一道四敞大开的大门,门外一条十几米的土路,尽头就是国道。   他在凛冽寒风中回望这片黑漆漆的养狗场,将它的模样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西华盛景监控室。   后院有一个隐蔽的摄像头,恰好拍到了今晚唯一一辆从后院开出去的车的影像。叶峥直接走了公安系统的关系,开始追查公路监控。江可舟始终不接电话,叶峥怕不停地打电话会直接将他手机打没电,又始终心怀一丝侥幸,便让严知行每隔十分钟给他打一次电话,响几声没人接再挂断。   交警队提供的监控录像显示货车离开酒店后,开上五环一路向北,然后沿着某国道开往城郊,最新调度来的摄像是四十分钟之前,货车停在了一处收费站前。   严知行听着话筒中单调反复的长音,忍不住看了一眼盯着监控屏的叶峥。   作为助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叶峥这几天身体状态如何。也正是因为这份心知肚明,才令他更诧异,那个包养来的男人在他心中得占多大的分量,才让叶峥为他不管不顾到这个程度?   更遑论他们已经分手了。   严知行出神间,电话已不知响了多少声,他反应过来,正欲挂断,那边突然出来一声细微的电子音。   “喂……叶峥?”   这个声音此刻不啻于天籁,严知行手跟着狠狠一哆嗦:“叶总!”   叶峥腾地起身,劈手夺过电话:“可舟?是我……你现在在哪儿?说句话!”   “叶峥,叶峥……冷静,听我说,”这是江可舟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也许是声音不大的缘故,听起来竟然意外地有种温柔安抚的意味,“我被人绑了,但是现在逃出来了。没受重伤,就是手上被蹭破了点皮。别担心。”   “我手机电量不多了,不要打断我,安静听我说。”   他的声音冷静稳定,有点气息不稳,但每一句都笃定无比,仿佛早就在脑海中排演过一遍,带着令人信服的可靠感。叶峥伸手按下免提:   “第一,查一下本市近郊,哪一条国道旁边有中小型养狗场,距离西华盛景酒店大概五十分钟车程。我就在离养狗场不远处的国道旁边。”   “第二,你今晚喝酒了,如果要跟过来,找个司机,绝对不能自己开车。这边路上有积雪,路很滑,一定要小心。”   “第三,查一下离养狗场最近的医院,我不小心在铁窗上蹭了道口子,可能需要尽快打一针破伤风。”   “还有……”江可舟那边停顿了片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叶峥听得揪心,正要开口问他怎么回事,江可舟喘匀了气,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道,“刚站在风口上,不小心呛风了。没事。”   “嗯,没有其他了,就刚才那些。手机快没电了,我先挂了。”   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叶峥皱起眉头。按理说他提心吊胆一整晚,这时听见江可舟报平安理应松一口气,可始终缠绕在他心头隐隐不安却始终未曾消退,反而又添一重疑惑。说不清是哪里不对,这样细致妥当的安排符合江可舟一贯性格,可恰恰是太平静了,所以才格外令人不安。   江可舟骤然碰上这种天上掉坑的事,死里逃生,一个人在荒郊野岭,就算他此前有过类似经历,也不可能毫不慌乱,甚至还能思虑周全到在电话里叮嘱他不要酒驾——这得是一种什么程度的心大?   江可舟是圣母病晚期无药可救,还是爱他叶峥爱到连命都不要了?   严知行查到江可舟所说的地点,汇报道:“叶总,符合江先生说的只有一家,城郊301国道附近瓦片沟有一个小型养狗场,叫顺发狗场。”   “知道了。”叶峥披上大衣,拎着车钥匙边走边吩咐:“知行,你搜一下最近的医院,立刻过去待命。”   叶峻走过来接上话:“让樊川给你开车。我先回去,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哥,”叶峥停下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今天这事,多谢你了。”   “自家兄弟,不说这些。别着急,”叶峻拍了拍他,“去吧。”   ☆、Chapter21      手机右上角电池一栏显示着50%,江可舟想了想,按下关机键,随后姿势怪异地将它丢进口袋里。   他深吸了一口郊外潮湿冰冷的空气,让这股带着野草味的冷空气周旋于气管肺叶,再缓缓地吐出。至此,今夜种种:繁华夜宴、缠绵暧昧、以及惊心动魄,都恍若一场大梦,昭昭大白于这幕天席地的荒郊野外,凛冽朔风呼啸而过,彻底将它们毫不留情地吹散。   尘埃落定。   江可舟捂着渗血的肩头,靠着路边一棵枯树坐下。失血令他晕得站不住,可心中前所未有地一片澄明,仿佛长久堆在他心头的顽石短暂松动,透出生死搏命之后的一线天光。   连喘气都是轻松的,他想。就算最后死在这里,大概也没什么遗憾了。   就是得让叶峥白跑一趟。   今夜无星无月,天空静寂深邃,只有隐约雪光照见方寸。江可舟望着盘踞在夜色中的远山,漫无边际地自我反思:方才他的求生欲还强得能手撕狗子,怎么现在反而听天由命,连多挣扎一下都不愿意了呢?   甚至打电话时,还要费心思编瞎话给叶峥听,仿佛在隐晦地表达“你最好别来,来了也是碍事”。   远处国道上雪亮的车灯如流星,由远及近,划开了漆黑的夜幕。   江可舟无声地笑起来。   他不愿意死在肮脏黑暗的养狗场里、死在一只脑子没二两重的畜生嘴下,等被人发现时已面目全非得要靠DNA才能认出他是谁。所以他拼了命也要逃出来。江可舟天生亲缘淡薄,也不算交游广泛,简而言之,是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光棍。活着无人知晓,死得无声无息,这原本是他的归处。可他偏偏要接起那通响个不停的电话,告诉叶峥他在哪儿,告诉他“来接我”,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岔路,死依旧是死,可多走了这几步,他好像就能从“意外身亡”变成“安然而逝”。   就好像,他真的曾被什么人一笔一画地放在心上过。   叶峥在车上看见那个身影时,差点就直接拉开车门冲出去。然而等真的开门下车时,他那一步堪堪卡在半空,险些没跨出去。   那个靠坐在树下垂着头的人满身是血,因为只穿了薄薄的西装外套,从侧面看起来瘦的形销骨立,整个人几乎冻成了一尊冰雕。   那不是他的江可舟——不是那个会在电话里镇定自若地说“只是擦破了皮”、一点都不狼狈的江可舟。   他茫然地心想:“我来晚了吗?”   许是被车灯惊扰,树下那人从半昏迷里醒转过来,微微晃了晃脑袋,偏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叶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目光扫过成片血迹,立刻像被灼痛一样别开视线,连伸手碰他都不敢。   眼前一切像个岌岌可危的噩梦,他既希望这不是真的,又害怕自己一指头戳碎了梦境,连树下这个脆弱的人影也要跟着一并散去。   嗓子哑得像干嚼了两把黄沙,叶峥乍一开口,尾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可舟……”   多新鲜那,江可舟心说,原来叶峥也会露出这种的表情。   大金主不该是永远笃定、永远冷静、永远知道该怎么办……永远不会动心吗?   江可舟虚弱地靠着树,抬眼望向叶峥。天那么黑风那么冷,可他眼里盛着的笑意几乎是温和平静的。   叶峥高悬着的心又往上升了一寸,只待他一句话,就能轻轻放下,或者刹那间洞穿五脏六腑。   他听见江可舟微不可闻地说:“谢谢你。”   眼前屏障轰然破裂,心中洪水骤然开了闸。   叶峥从摧心裂肺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呼出一口冰凉的白气,一时间只觉得心肝脾肺肾都抽抽着疼。他脱下大衣将江可舟囫囵一裹,狠狠地往怀里搂了一下。江可舟还没来得及喊痛,已被他腾空抱起来,直接送进了车后座。   “调头,去医院。”   周樊川不用他吩咐,迅速打方向盘开导航。来时已熟悉了一遍路况,回程时车子飙出了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原先江可舟那狗屁计划根本不顶用,叶峥直接给在医院的严知行打了电话:“是我。已经接到人了,让医院调B型血库存准备急救。你跟着救护车立刻出发,沿五环出城走301国道。我们在中途汇合,否则等开到医院黄花菜都凉了。先这样,动作快一点!”   车里暖风被调到最大,叶峥小心地把江可舟抱在怀里,分开大衣,探进去解开他衬衫的扣子。大活人比木头桩子好靠许多,江可舟迷迷瞪瞪的,直到叶峥的手落在他锁骨上才费劲地拦了一下:“太血腥……洁癖就别看了。”   “放开,”叶峥面沉似水地说。“别逼我动手抽你。”   叶峥打从见着他起就憋着一肚子火,这会已经有点压不住了,甚至还有愈烧愈烈的趋势,江可舟身为一个“娇弱”的重伤患只得松手。叶峥挑开他滚得跟抹布一样的西装,薄薄一层衬衣已经完全被血湿透贴在身上,肩头两个血洞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   叶峥万万没想到江可舟电话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之下,掩盖的居然是这么狰狞的伤势。后怕之余,甚至有些咬牙切齿起来:“江可舟……你有种,真能沉得住气,啊?你他妈吃秤砣长大的?!万一我们走错路,万一这里离医院特别远,你打算怎么办?有几条命够你这么糟践的?!”   车里没有绷带,叶峥用力按住他伤口上方,蹭了一手血。温热濡湿的血液和怀里怎么也暖不过来的身体构成了双重恐慌,江可舟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眼皮半抬不抬,似乎快要朦胧睡去。   叶峥深吸一口气,俯下身贴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轻轻问:“你怎么敢让我慢点开、小心积雪?如果今天来不及,你打算让我恨自己一辈子吗?”他的声调陡然冷厉起来,“把眼睛睁开,给我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不许睡!”   江可舟被他一吼,稍微清醒过来。如果不是疼痛仍在,他差点以为叶峥眼角那一抹红痕是自己的错觉。   “别担心……”他轻轻勾了下嘴角,“我答应你,绝对死不了……”   这话说的糊涂却笃定。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不见慌乱,面容近乎沉静淡漠,仿佛他心里装着一颗九转还魂丹,再重的伤也能吊住一口气,重新活过来。   他掌心里都是伤,叶峥只敢松松地攥着他的手腕,此时却突然低头,在他眼角旁轻轻亲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你不用这样……”   不必敬业,不必忍耐,不必受了伤……还要费心来安慰他。   这一晚是如此漫长,发生了太多事,叶峥起初不曾仔细理顺,然而江可舟电话里的叮嘱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连同他刚才的那句话,犹如一声当头棒喝,骤然惊破了他自以为是的太平。   三年半——他与江可舟同床共枕了这么久,自以为眼光剔透,却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平静温和、懂分寸识大体,这是江可舟一直以来展示给所有人看的一面,叶峥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甚至隐约动了“弱水三千,只取这一瓢温水”的念头。可有一天他突然得知原来所谓温吞不过是伪饰,江可舟其实是一锅煮青蛙的温水,与他以前遇见的那些人并无不同。   一怒之下,他率先说了分手。   叶峥以为江可舟会跟他解释——任何一个处心积虑的谋划者眼看着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江可舟偏偏是那个异类,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甚至不曾问叶峥做出决定的理由,径自端着他那该死的平静收拾行李,第二天便飞去了外地出差。   一别数日,当他们再次见面,叶峥糟心地发现:他用了各种方法试探,江可舟居然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对他好也罢坏也罢,他都能默默领受,然后按照一贯的习惯,把一切都化在细水长流的体贴敬业中。   直到今天,叶峥才明白江可舟是永远都不可能沸腾的温水。他的平静温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冷漠,生死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话,他从未留恋,也不曾萦怀,永远冷眼旁观,像个偶然驻足看热闹的观众。叶峥用一纸合同将他拷在原地,把人间欢喜繁华和人性丑恶都捧到他眼前,可是他始终是个看客——戏再热闹也留不住他。   天生冰雪与人间钢铁在他心里筑了一座空城,而且从不打算为谁开放。   红蓝二色灯映亮了半幅夜色,江可舟昏昏沉沉地靠着叶峥的肩膀,已经失去了清晰意识,叶峥不停地在他耳边说:“别睡,可舟,跟我说句话……宝贝千万别睡,再坚持几分钟,马上就到医院了。”   江可舟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全靠意志力死撑,恍惚地“嗯”了一声,喃喃地喊:“叶峥……”   “我在。”叶峥尽力维持着声音平稳,不住地亲吻他变得滚烫的额头,“我在这呢宝贝,别怕。”   “叶峥……”   “叶总!”   严知行从救护车上跑下来,周樊川一脚踩下刹车,叶峥抱着江可舟冲出轿车,医护人员立刻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江可舟抬上担架,推进救护车厢。   车门关闭,救护车鸣笛开路,风驰电掣般地驶向医院。   至此,忙碌了一整夜的众人方才停下来,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叶峥目送救护车远去,转身准备招呼两个助理上车去医院。可一句话还没开头,眼前骤然一黑——   严知行和周樊川大惊失色,冲上来一左一右搀住他。   “叶总——!”   ☆、Chapter22   楼梯上布满尘灰,再上一层就是他家的老房子。周遭熟悉得令人心慌,江可舟的脚步有节奏地踏着台阶,直到那扇铁制防盗门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是来干什么的。只好凭着直觉动作,伸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在倏然寂静下来的楼道里回响。外面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黑了下来,阴云一重一重地压在屋顶,穿堂风从碎了很久的玻璃窗里呼啸而过。   门轴发出滞涩的吱呀声,缓缓向内打开,一双绿色的眼睛扒在门缝里,正幽幽地与他对望。   漫天风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伴随着那双眼睛带来的恐怖回忆,瞬间摧枯拉朽地冲破了老旧铁门。   半人高的黑狗压低身子,喉咙中发出咆哮,迎面冲他亮出了獠牙。而他身后是断瓦残垣,无处可退——   江可舟的伤看着惨烈,其实都是皮外伤,清理消毒后很快止住了血。真正要命的是失血和受寒引发的高烧。   他烧了整整一夜,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大半深深陷在混沌里,被梦魇与回忆反复追杀,另一小半则清醒着袖手旁观,漠然地注视着自己在痛苦里挣扎不休。只有一线清明吊着他即将滑落深渊的意识,在感知疼痛之余提醒他可千万挺住,别死了。   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不知多久,就在脆弱的生理机能再也受不了精神摧残、即将敲锣打鼓地宣告罢工时,突然有人按住了他不断挣动的身体,同时对身边其他人说:“你出去吧,我看着他。”   “叶总,您……”   后面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江可舟在前两个字落地的刹那,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严知行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今年所有的糟心事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晚焦头烂额。前脚刚把江可舟送上救护车,后脚叶峥就一言不发地昏了过去,差点没把两个助理吓出心脏病。   对于严知行来说,江可舟的死活其实跟他没有太大关系。但叶峥不一样,那可是他的顶头上司,一旦他老人家有什么三长两短,严知行肯定要跟着受影响。所以严知行不敢不上心,一路战战兢兢地将叶峥送到医院。周樊川本来是个借调的兼职司机,结果连续碰上突发情况。这么晚了,他不敢惊动叶峻,又怕出什么事,便跟着严知行一起跑到医院。大半夜的,两人一起在诊室外提心吊胆地等结果。他们之中平时随便拎出一个,放在哪里都是风度翩翩的人精,如今在生死与意外面前,却多少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好在医生经过仔细检查,断定叶峥没什么大事,只是劳累过度造成的虚脱。等到给叶峥打上了点滴,护士收走器具离开病房,严知行卡在胸中的一口气才算松了下来。   可惜他这一口气没能松到底,叶峥从短暂昏迷中醒转过来,他记挂着那躺在急救室里的人,晕都晕得不安生。等江可舟一被推出来,他立刻躺不住了,硬是强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让严知行搀着他去了加护病房。   严知行本以为他看一眼就算了,看完还要乖乖回去打点滴。谁知叶峥随手把自己的点滴瓶子往输液架的另一端一挂,用空着的那只手拉过椅子,在江可舟病床边坐下,轻描淡写地宣布道:“你出去吧,我看着他。”   严知行:“……”   他跟在叶峥身边将近十年,从没发现自家老板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痴情种子”,真是失敬。   “叶总,您这样不行,”严知行头疼不已,“身体要紧,等江先生醒了您再过来也一样……”   叶峥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疲惫和憔悴一旦不加掩饰,脸上立刻显出病容来。他不肯多解释,只是轻声说:“我答应过他了。”   连江可舟自己都不太把这条命当回事,他要是不亲自守着,只怕这人不肯坚持,真敢直接撒手而去。   严知行劝不动他,又找不到人来治他,只好给他披衣添水,尽量让他坐得舒服一些,并打算明天就让医院给调个双人病房出来。   等江可舟彻底清醒过来,已是翌日下午。   彼时叶峥刚在严知行的三催四请下睡完一觉,洁癖发作地洗脸刮胡子换衣服,把自己打理得焕然一新,整洁得几乎看不出尚在病中。他的病房就在同一楼层,却拒绝了严知行搞双人病房的提议,理由是不想让江可舟生着病还要担心,把严助理气得内伤复发,差点摔门辞职。   江可舟两只手臂完全脱力,这会正酸痛不已,左肩被包成个大粽子,掌心里裹满纱布,手背上还打着点滴。叶峥打外面光彩照人地进来,江可舟第一眼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别开了视线,心想:“哪来的这么大一棵摇钱树?真晃眼。”   叶峥探手在他额上试了试温度,手背顺势在他侧脸蹭了一下:“感觉好点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掌冰凉,唯独掌心带着一点稀薄的暖意,融融地停留在江可舟耳畔。说来奇怪,江可舟醒来的第一眼就在不自觉地找他,潜意识里好像有个“叶峥应该在这里”的念头,非要亲眼看见他才安心。江可舟顺着他的手望上去,掠过突兀的腕骨,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摇了摇头,用气音说:“没事。”   叶峥见他嗓子哑得厉害,嘴唇上烧起一层干裂死皮,便将他的床头摇起来,拿过柜上的水杯:“起来喝点水。饿不饿,想吃点东西吗?”   大少爷天生不是伺候人的料,喂水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江可舟磕磕绊绊地喝完小半杯水,终于攒回了说话的力气,跟叶峥简略重述了昨晚被绑走后发生的事情。   叶峥一直等他讲完,才平静道:“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江可舟敏锐地觉察到气氛不对,可惜脑子现在还蒙着,根本数不清自己昨晚到底落了多少把柄在叶峥那里,只得装傻,一脸无辜地望向叶峥。   叶峥问:“这回没有电话,我人就在这儿,想好怎么糊弄我了吗?”   江可舟是万万说不出“为你好”这种话的——因为肯定会被叶峥归为顶嘴,然后被他数落得体无完肤,只好避重就轻地答道:“伤口只是看着吓人而已。我说过死不了的,现在这不是已经没事了?”   叶峥没好气地盯着他:“你这自信是从哪家菜市场批发的?”   江可舟不自然地别过头,干咳了一声:“……不是你说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叶峥一愣,继而想起什么,顿时给气笑了,“跟你说过那么多话,就记住这些没用的了,没良心的东西。”   叶峥臭不要脸地把他说过混账话美化成了“没用的”,江可舟也心照不宣地配合了他的说法,但其实这句话的原话是“别的我不管,只要你活够五年,清完这笔烂账。之后你爱死不死,没人拦着你”。   江可舟刚跟了叶峥两三个月时,两人之间的床事比较频繁。虽然在叶峥的洁癖之下,卫生标准得到了相当严格的保证,但那时正赶上江可舟他爸江宏伟把人打成重伤,舅舅一天仨电话问他要钱。他的全部积蓄都贴出去了仍然不够,只好拼命打工赚钱。他白天累得筋疲力尽,晚上还要被叶峥翻来覆去地折腾,吃不好睡不好,十几天下来身体先撑不住了。   有天晚上江可舟从沙发上站起来,正要去给叶峥洗水果,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伸手想扶一下茶几,没扶住,结果一头栽倒在叶峥怀里。   叶峥当时被他吓了一跳,送到医院后又被医生灌了一耳朵“营养不良”“气血两亏”“免疫力下降”,顿时意识到不对劲,赶紧让人去查江可舟到底瞒着他干了什么事。彻查之下发现江可舟家里急需用钱,叶总几乎出离愤怒:江可舟这混账东西可能是属王八的,快仨星期了吭都不吭一声!别的事也就算了。放着他一个现成的金主不闻不问,非要把自己逼成这个德行,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把自己了?   于是那天叶峥走路带风地杀进江可舟的病房,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是不是觉得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啊?以为死了咱们俩之间的帐就可以一笔勾销了?我告诉你江可舟,想死没那么容易,你就是变成植物人,挺尸也得给我挺够五年!别的我不管,只要你活够五年,清完这笔烂账。之后你爱死不死,没人拦着你!”   那是江可舟第一次被叶峥骂,当时整个人都蒙了。叶峥万万没想到一句话被他记到现在,关键时刻还能拿出来堵他的嘴。他无语之余,忽然有点感慨:眼前人与记忆里病床上苍白瘦削的身影分毫不差地重合,似乎又有着细微不同——然而时隔多年,这个身影依旧能够准确地拨动他心中名为“怜惜”的那根弦。   ☆、Chapter23      “对了,你要是不提这事我还想不起来,”叶峥指责道,“你这人一向嘴严主意正,属于知情不报的惯犯。你自己数数因为这都进了几次医院了,自作主张出什么好结果了吗?”   江可舟不知听没听进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嗯个屁嗯,”叶峥隔着被子轻轻掴了他一巴掌,“你长点心。这次就算了,但事不过三,再有一次敢瞒着我,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他的肢体语言轻松随意,甚至话也说的半带调笑,只在余音中藏着一点不引人注目的小心翼翼。这句话仿佛是在他心上开了个小口,昨夜埋下的恐慌和患得患失按捺不住,颤巍巍地冒出个头。   可惜被他倾注了半腔心血的对象并没随身携带显微镜——   江可舟虽然醒得快,但毕竟还在病中,精神不济,也不耐久坐,说了几句话就现出疲态来。叶峥察言观色,立刻打住话头,让他躺下拉好被子,俯身过去在唇角温温柔柔地一吮:“睡吧,我在这守着你。”   江可舟涣散的目光扫过他撑在床沿的手背,困得连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你回去……不知道什么能醒,别等了……”   “嘘,闭眼。”叶峥抬手虚掩住他的眼睛,黑暗与掌心的温度一起笼罩下来,连对噩梦的恐惧都被冲淡了。片刻后,江可舟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叶峥移开手掌,见他鸦羽似的长睫安静温顺地垂在眼底,眼角眉峰衬着他苍白消瘦的脸,犹如宣纸上扫过一笔淡墨,素净得甚至有些寂寥。   这张脸实在称不上绝色,只胜在五官顺眼,线条柔润。在妖艳贱货云集的圈子里,江可舟这个类型其实也很常见,通常都是一时新鲜——就像肉吃多了偶尔要换换口味,吃点清淡的。叶峥原以为自己也一样,审美疲劳后看白纸格外顺眼,但经历过这么一出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吃素吃上瘾了。   他心里的异样,早就不是“新鲜感”能涵盖的了。   江可舟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半,醒来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但严知行居然还在病房里。他手上的吊针已经拔了,严知行替他摇起床头,放下小桌板,摆好两份白粥和餐具,道:“我去叫叶总来吃饭。”   江可舟疑惑地问:“他还没走?这都几点了?”   严知行不太明显地苦笑了一下:“叶总晚上要陪床——江先生稍等。”   没过多久叶峥走进来,洗完手坐下,看见桌上的白粥先叹了口气:“算了,就当养胃了。”   江可舟:“你没吃晚饭?”   叶峥大言不惭地说:“吃了。这顿是陪你吃夜宵。”   江可舟轻轻皱眉,没说什么。   他手上包着纱布不方便,叶峥拿了俩勺,你一勺我一勺连陪带哄地每人喝了半碗粥。等把餐盒收拾下去,江可舟趁着精神头尚好,便开始催叶峥回去:“我这边没什么事,不用陪床。太晚了开车不安全,你早点走,明天还得上班。”   叶峥道:“我上班不用打卡,不怕迟到。”   “不要转移话题,”江可舟无奈地看着他,可惜眼神没什么威慑力,叶峥被他这么盯着只想亲他,“我又不在危险期,也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你平白无故地在这受罪干什么?”   “陪着你不算受罪,”叶峥摸摸他的头发,“你现在还病着,先少操点心。等你病好了想怎么管我都行,好不好?”   江可舟措手不及地正面迎上了叶峥的糖衣炮弹,话到嘴边险些噎回去。他闭了闭眼,说:“你在这里休息不好。我听严助理说,你昨晚身体不太舒服?”   叶峥内心破口大骂严知行这个嘴上没把门的,面上却端得四平八稳,神色不变地说道:“没有,别听他胡说。就是头晕,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门外丢完垃圾回来的严知行:“……”   真是六月飞雪,千古奇冤。   江可舟在心里把叶峥的“头晕”四舍五入,蹙起眉头:“你昏倒了?怎么回事?”   叶峥:“……”   “诈我?我天,”他哭笑不得地问,“宝贝,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力气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我只是病了,又不是傻了,”江可舟微微沉下脸,“这么折腾你的身体肯定吃不消,万一半夜再晕过去,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   叶峥虽然打定主意不告诉他,但此时被江可舟戳穿,内心居然有种暗搓搓的满足感。他安抚道:“别担心,今天已经完全好了。”   江可舟冷笑一声,怀疑叶峥晕倒时严知行没扶稳,磕着他脑袋了:“你手背上的针孔,中午走时只有一个,现在变成俩——下午刚输完液,这会儿已经‘完全好了’?叶总输的是仙丹吧?效果这么好。”   叶峥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发现确实如他所说,缀着两个暗红针眼。仔细看的确显眼,然而绝对没明显到随便扫一眼就能注意的地步。他被江可舟冷嘲热讽里夹带的隐晦关怀温暖得满心熨帖,非但不生气,反而变得十分好说话:“那正好,让严知行去换一间双人病房,我陪你住院。”   一直在门外待命的严助理还没从沉冤里恢复神智,转眼就被叶总毫不做作的说嘴打脸惊呆了。   昨晚还言之凿凿地说什么“别让他知道”“不用搞双人病房”,到现在都没过24个小时!这个善变的男人!   叶峥扬声喊:“知行,进来一下,去问问医院能不能调一间双人病房出来。”   严助理一推眼镜,利落地道:“好的,叶总。”   叶峥只是劳累过度,症状比江可舟轻了很多,三天后基本已经恢复如初,可以康复出院了。但叶总美其名曰“病人需要照顾”,赖在医院不肯走,非要陪护,还让严知行把所有需要他签字处理的文件都送到病房来,假装自己日理万机,是来干正事的。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他“照顾”得十分心累的病人,简直恨不得第二天就拆线出院。江可舟当然不能真让叶峥这个大少爷来伺候他的生活起居,否则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平时有护工帮忙,叶峥只负责难度不高的喂食和陪聊,还经常趁机揩油。江可舟前两天睡得多些,等养足了精神不那么乏了,再看叶峥就觉得他存在感太强了。   江可舟习惯独处,而且以往叶峥也没有整天跟他黏在一起,所以两人一旦长时间共处一室,哪怕叶峥专心工作一言不发,江可舟都觉得他的喘气声太扰人。   长期保持神经紧绷非常累人,第四天江可舟实在是忍到了极限,对正在办公的叶峥说:“既然这么忙,你差不多也该回公司看一眼了?整天在医院办公总归不方便。”   坐在窗边的叶峥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合上了电脑:“这么霸道?”他凑过来在江可舟唇角亲了亲:“好,那我不工作了,专心陪你。要不要吃水果?医生说你感冒了会有点咳嗽,吃个梨吧。”   江可舟:“我……”   叶峥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来,张嘴。”   江可舟把切成小块的梨咽下去,道:“严助理一天三顿地往这边跑,你们公司年底事不少吧?这边有工作人员也有护工,真的不用你寸步不离地看着我——”   “还敢说这个?”叶峥用梨把他的嘴堵住,冷哼道,“一眼没看住就让狗叼走了。你少跟我讨价还价,这事没得商量。”   江可舟:“……”   等他一口一口地吃完那个梨,叶峥洗过手回来,拿起遥控器打开病房电视,房间里响起某个电视剧熟悉的主题曲。   江可舟不太想跟他说话,便盯着花花绿绿的电视屏幕看,过了一会儿,叶峥忽然在他旁边平静地开了口。   “我曾经看过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在冰原上跋涉很久,几乎饿死,后来好不容易被一艘船救起来。他终于不用再担心没饭吃,但他在船上表现的就像个疯子,总是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每天都要溜到储藏室附近去窥探。他把每块面包都看得像金子一样贵重,而且在房间里藏满了面包。船上的人都觉得他有病——不过等船靠岸,踏上陆地,他也恢复了正常。”   “听起来特别不可理喻,对吧?其实这不算病,就是被吓怕了,”叶峥垂下眼,淡淡地说,“人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理智的,不过有时候也难免软弱。等我不再那么害怕失去你……这艘船大概就能靠岸了。”   他从床边站起身,拿起放在一边的电脑,一言不发地带上门、离开了病房。   江可舟怔怔地靠在病床上,几乎一动不动,面上神色几变,最终定格成一个大写的懵逼。   叶峥说的那个故事,他当然听说过,而且清楚地记得细节。正因为有了印证,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叶峥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怕了”,其实是多深的恐惧。   他没想到叶峥会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剖开心胸,把藏得深深的伤口亮出来给他看。江可舟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五脏六腑都跟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他也会怕吗?   无论什么时候,叶峥总是游刃有余的强大,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显得多情又薄情。从没见他把什么人特别放在心上过,失去了也无从谈什么惋惜,连“舍不得”听起来都像个笑话。江可舟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求叶峥对他积累多少感情,只要让他安安生生地过完五年,结束后还能当个朋友,这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今天他才看清自己在叶峥眼里的真正的面目,像个拿着利刃的不懂事的孩子,一无所知地在他心上划着道,却还露出仿佛受害人一般的茫然无措——甚至招摇地打着“为他好”的幌子。   叶峥又是忍着怎样的疼,一次次面不改色地迎上他话里的刀尖?   江可舟微微弓起了脊背,喘不过气来一样急促呼吸着,心脏像被人掐了一把,泛着酸软的疼。他用发僵的手臂撑了一下床板,强行从病床上翻下来,穿上拖鞋走向房门。他伤在肩背上,每走一步都撕扯着伤口。江可舟走的很慢,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可还是咬着牙挪出了病房。   再艰难,也不如眼看着叶峥背对他走出病房的那一刻。   他伤了别人的心,那就罚他比叶峥多疼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提到的小说是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   ☆、Chapter24   叶峥正在走廊尽头打电话,讲到一半忽然听见小护士高声喊:“哎!那个病人你怎么回事!你这样不能随便下地走动!快,来个人搭把手,把他搀回去……”   叶峥下意识地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连手机都顾不上管,拔腿冲过去一把捞起站不稳的江可舟,又惊又怒:“怎么回事?谁让你乱跑的!”   江可舟扒着他的肩膀,疼得声气都虚了,冷汗顺着鬓角蜿蜒到下巴,看他的眼神里还有些忐忑:“怕你一生气,真的走了。”   叶峥眸光低沉,骤然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   “你也有怕的时候?”他逼视着江可舟,语气里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凶狠,像只磨牙吮血几欲噬人的野兽,“你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怕我走?你凭什么觉得你这样追出来,我就一定会留下?”   “看看周围给病人陪床的都是什么身份,我又算是你什么人?”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今天执意要留我,那么以后,我就不会再轻易放手了……你想好了吗?”   在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之下,江可舟仿佛被叶峥扼住了喉咙,内心几乎升起一股战栗的恐惧感来。叶峥步步紧逼,而他的退路,早在踏出病房门的一刻已被完全堵死。   面前仿佛横陈着一道深渊,偏偏身边还有个如魔鬼般甘美诱惑的声音不停地怂恿他往前走。   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怎么,不说话?”叶峥视线慢慢下移,落在他失血的嘴唇上,目光□□着那两瓣紧闭的薄唇,冰冷而轻柔地说,“回答我。或者……现在立刻转身回去还来得及,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你。”   江可舟依旧报以沉默。   叶峥等了一会,读懂了他无声的拒绝。眼中灼灼热度飞快退去,像一把瞬间烧完的烟花,只余遍地冰冷的白灰。他松开了禁锢着江可舟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冰碴:“路都是自己选的,既然你要来去自由,不愿意跟别人扯上关系——那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罢,他连看都懒得再看江可舟一眼,抬腿就要走。   “大庭广众之下,你非得这样吗?”   叶峥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头,吝啬地分给他一瞥余光。江可舟背靠着墙,神色无奈地望向他,眼里没有愤怒或者悲伤,却盛着与那天夜晚如出一辙的平静笑意,还有几分不易觉察的纵容。   “本来想好好给你道个歉,”他貌似遗憾地说,“看来分量不够……”   “没必要。”叶峥生硬地打断他。然而还没等他下一句话送到舌尖,江可舟突然近前,抬手将他按向自己,毫无阻滞地亲了上去。   好在这条走廊比较偏僻,此时没什么人路过,刚才的护士也已经去了别的病房——   这是江可舟第一次主动去亲叶峥,纵然他们对彼此的气息已经足够熟悉,可当江可舟贴上那片有点凉的嘴唇时,一股全然异样的情愫突然在他胸膛里弥漫开,像终于迈入深渊的解脱感,没有疼痛,只有耳边呼啸坠落的风,摧枯拉朽地横扫过一切迟疑、猜测与踌躇不安。   一粒不知何年何月落下的种子,在石头缝里颤颤巍巍地开出一朵花来。   “这个够了吗?”唇分之际,江可舟喘着气,推了推反客为主犹自不餍足的叶峥,“公共场合,收敛点。”   叶峥眯起眼睛反问:“是谁先动的手?”   “是你逼我的,”江可舟搭在他颈间的手自然而然地滑落,忽而把头埋进叶峥肩窝,抬起双臂圈住了他的腰,闷声道:“章都盖了,你说你算是我什么人,叶先生?还是你想让我叫你别的什么?”   叶峥全身一僵,继而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细碎亲吻落在他发红的耳尖耳后,嗓音里含着笑意,道:“好,我收下了。”   “那么江先生,”他在江可舟耳边轻轻吹气,“现在,我是你的人了。”   叶总高高兴兴地把自己所有权拱手让人,尝尽了撒娇和撒泼的甜头,从此每天变着法地跟江可舟讨好处——加盖公章,还美其名曰“受命于天,万年永固”。   江可舟气喘吁吁地说:“就算是封印,按照你这个加固频率和强度,差不多都能扛到世界末日了。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还是我长的特别像某种抛夫弃子的人渣,导致你非常没有安全感?”   叶峥:“那倒不至于。主要是因为我只有‘引以为耻的自制力’,看见你把持不住。”   江可舟:“……”   对脸皮薄的人来说,“自知之明”是一道刹车,而对于脸皮厚如城墙拐角的叶总来说,“自知之明”大约是个火箭,只会让他放飞自我,在臭不要脸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复返。   不过叶峥说归说,其实只是过个嘴瘾,他顾及江可舟的身体状况,不曾越过雷池一步。江可舟因为伤口轻微开裂,不得不卧床休养,叶峥那天逼了他几句,事后江可舟换药时心疼得要死。   他愿意拿出十二分耐心去照顾江可舟直到他完全好起来,也愿意温柔相待、等江可舟逐渐对他打开心扉——   反正还有漫长的时光,要与他执手共度。   又过了两天,江可舟伤口已经结痂,能够下地走两圈时,之前一直被他挡着不让来探视的苏达拎着一堆水果补品,风风火火地杀到了医院。   江可舟受伤的事本来瞒得很严实,他不欲惊动同事朋友,而且叶峥全天陪护被人看到也不方便,奈何苏达是个人精,旁敲侧击地问出了实情。他原本当天就要赶过来,恰好过两天叶峥下午要回公司开会,江可舟便跟苏达约了这天下午,免得到时叶峥在场,有些话不好直说。   江可舟这回大伤元气,虽然养好了伤口,本来就偏瘦的体型掉了好几斤后更显瘦削,脸小了一圈,两颊嘴唇苍白失血,精神倒是还好。   苏达哪里想到短短十几天江可舟会憔悴成这样,推门进去一见他恹恹地靠在病床上,顿时心酸得刹不住:“兄弟哎,我苦命的兄弟啊!”   江可舟冷静地瞧着他:“你是不是还要唱一首?”   苏达含泪唱了两句“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成功地把病号嚎起一身鸡皮疙瘩,江可舟终于受不了了,求他闭嘴,苏达这才拉过他床边椅子坐下,长吁短叹地说:“船儿啊,咱们家三个孩子里,就你最不让我省心啊。”   江可舟说:“娘哎,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要想富,先种树,少生孩子多种树。”   苏达一拍床板:“少扯淡,老实交代,你这蹄髈到底怎么回事?!”   江可舟想了想,苏达早对他和叶峥的事知情,便也不瞒着他,从答谢晚宴起,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苏达听得后怕不已,但凡当时江可舟运气稍差一点、今天恐怕就没法全须全尾地跟他在这聊天了。   “绑架你的那两个人找到没有?”   “还没,”江可舟摇头,“据说等找到他们开的货车时,人已经跑了。”   “所以背后是谁也查不出来?”   江可舟点头。   苏达:“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了?比如之前给你发过短信那个,还有那次在叶峰旁边那小兔崽子。”   江可舟:“小兔崽子……哦,韩煦阳,说起来的确是我们俩结怨最深,但韩煦阳的能量还没大到能搞这种绑架,就算他身后有李琉风和叶峰,想必那两人也不会放任他胡来。当然,不排除韩煦阳还有别的靠山的可能。不过以韩煦阳的性格,我想他还不至于凶狠到非要置我于死地的程度。”   苏达:“那除了他还有谁?”   江可舟摇摇头:“其他的……没有证据,也不好查。”   “等会儿,”苏达皱眉打断他,“听你这意思,你们在自己查?”   江可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苏达震惊:“你们没报警?!”   “这事说来话长,”江可舟道,“我得跟你介绍一下背景。引入一位新人物,但是你必须让这些事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要往外说。”   苏达被他吊起了胃口,江可舟便给他略约说了一点叶峥和言嘉的关系。   苏达听完之后脸都僵了:“不是吧?我操他俩真是那种关系?”   “不奇怪,而且我感觉有人一直在我和言嘉之间制造争端,”江可舟一边思考一边道,“上次照片事件如果真达到了预期效果,我和言嘉肯定要成死敌。平安夜那晚我见过言嘉两面,他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但这种演技并不可靠,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制造争端是双方面的,言嘉认识我,而且对我印象不好。”   苏达:“那有没有可能是言嘉策划了绑架案,想独占叶峥身边的位置?”   江可舟微微一笑:“好问题,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   “首先,当晚我进洗手间时曾在走廊上与言嘉擦肩而过,但他依然表现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其次,他是个明星,当晚的一举一动都在众人注视之下,他很难有机会指挥绑架犯动手。第三,绑架犯没有找到,而且我相信就算找到,也跟他沾不上一点关系。”   “他与这件事之间有联系,但仔细追究起来,却都没有证据。”江可舟做了手势止住苏达的话头,示意听他说完,“但我既然能感觉其中蹊跷,叶峥肯定也注意到了。这也是不报警的原因,万一这件事真跟言嘉有关系,被警方查出来公开,西华娱乐就会面临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烂摊子。”   苏达皱着眉头瞅着他,过来片刻才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头一次发现,你还挺有当情圣的天分。叶峥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江可舟却没接他的话茬,继续说:“另外,我有种感觉,这次绑架事件里,似乎不只有一拨人马。”   苏达悚然。   “那晚绑住我手脚的是普通胶带,只要在铁笼上磨一会儿就能挣开;狗场里的笼子都是上了锁的;绑匪开车离开时没有关大门,甚至连我的手机都没有搜走——他们给我留了逃命机会。这些人看起来更像是只想教训、或者吓唬我一顿。”   “我没想明白的是,狗场每个笼子都上了锁,并且缠了铁链,怎么偏偏那晚就这么巧,有一只疯狗挣脱了锁链?”   ☆、Chapter25      叶峥裹着一身寒意,听江可舟中气不足的声音从门缝中飘出来:“……可惜都是猜测,没有证据。”   苏达:“现场还保留着吗?检查一下锁链跟铁笼有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或者找狗场的人问问,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江可舟:“就是公权力介入也未必会沿着这种猜测追查下去。毕竟没死成,只是轻伤,查不出什么来,算了吧。”   “那叶峥呢?”苏达质问,“他敢就这么息事宁人?你被狗啃这一下白啃了?”   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叶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   “换做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江可舟说,“把这件事压下去是对的。第一涉及到个人隐私,第二是为了减少掣肘。这种事一旦被放到台面上,外部因素会带来很大阻力,最后落得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苏达冷笑:“所以他就瞒着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坏的逍遥法外,你蹲在医院里发霉。”   江可舟:“外面气温零下五度,你倒是发个霉给我看看——是个人都有不得已,这无可厚非。只要最后给我个看过得去的结果就行了。至于过程如何,他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不知道,不打紧。”   苏达简直想怒吼:“你是不是被叶峥下降头了?!他凭什么啊让你这么掏心掏肺的?”   江可舟笑了起来:“在我这里,长得好的人有特权。”   苏达:“……”   他默然片刻,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小心却不无忧虑地问:“小船儿,你在这替他开脱,但是他未必会为你着想。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叶峥没给你个合理交代,你怎么办?”   病房内突然陷入沉默。   站在门外的叶峥屏住呼吸,心悠悠地悬了起来,既期待,又有些害怕,仿佛在等待一个迟到已久的宣判。   良久,江可舟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说。   不是任何一个预想中的答案,叶峥心中忽地一空,释然或失望,什么都没有,只余满心无处着落的茫然。   医院大楼里的暖气开得充足,他身上的寒意早就散去,叶峥把手伸进口袋,转身离开了病房,搭电梯下楼,来到寒风凛冽的露天里。   他拨出一个号码,三声之后,一个年轻的嗓音接起电话:“叶总。”   “是我,”叶峥掐了掐眉心,“替我查一下我身边的人,最近有没有谁跟言嘉走的比较近。另外我要再看一遍上次的爆料照片那件事的调查报告,你尽快发给我。”   “是,叶总。”   出于娱乐行业的特殊需要,叶峥见惯了艺人和经纪人欺上瞒下、最后被媒体或知情者爆料而公司甚至来不及反应的突发情况,为了免掉这些麻烦,他自己养了一个调查组,专门应对这些突发事件,定期向他出具调查报告。后来调查范围又逐渐扩大到其他领域,这支队伍眼下已经成了叶峥手下专业的“暗探”。   西华盛景酒店那晚的监控录像已让他暗生疑心,只是言嘉的表现非常完美,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而且他又是叶峥亲手捧起来的一棵大摇钱树,在公司根基深厚。如非必要,叶峥轻易不会动他。   这件事只能暗中调查、暗中处理。叶峥知道江可舟愿意体谅,但他不想让这份宽容变成江可舟强咽下去的委屈。   而且那句“我不知道”,也让他觉得不踏实。   等叶峥吹够了冷风上楼时,苏达已经离开了。江可舟倚在床头,对他微笑道:“回来了。外面很冷吗?”   房间里开足了暖气,叶峥脱下大衣去洗手,擦干后隔着被子抱住江可舟,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冰凉的亲吻:“天阴着,今晚可能要下雪。”   江可舟转头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叶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今天医生来查房,说伤口已经长好了。”   叶峥眉梢一扬。   江可舟一怔,继而秒懂,哭笑不得地说:“是真的!我没事天天诈你干什么,闲得慌?不信你自己去问林医生。”   “怪你前科太多,不得不防,”叶峥笑着拉过他的手腕,看他掌心的暗红伤疤,“想回家了?”   此时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静谧。叶峥略微低头,脖颈拉出一道优雅纤长的弧线,江可舟的手搭在他温暖的掌心里,听他说到“回家”两个字,心念一动,忽然间生出一股宛如倦鸟归巢的舒缓宁静来。   被这股莫名情绪牵引,他难得坦诚地“嗯”了一声,叶峥含笑注视着他,语气轻柔,跟哄孩子似的:“好,明天就回家。”   三环内某别墅区。   两人从车库里出来,穿过花园。家里阿姨早早等在门厅,接过叶峥手中拎的袋子,鞠躬道:“叶先生好,江先生好。”   江可舟点头回礼,叶峥拉着他换鞋进门,道:“你那边的东西我让人搬回来放在卧室了,这里环境好,住着更清静些。”   叶峥基本不把外面的人带回家来,他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而且有洁癖,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干净。就连言嘉风头最盛时也没在这里过过夜,倒是江可舟特殊,引得叶峥为他一次接一次破例。   叶峥在市里有三套房子,一套是他母亲留下的、江可舟第一次见他时的复式公寓,一套是江可舟现在住的房子。那套房子离叶峥公司最近,他忙起来有时候会住在那边。当年江可舟突然病倒,叶峥嘴上骂得凶,实际上还是心疼,干脆等他毕业后就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还有一套就是眼前这幢别墅——叶峥真正意义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一楼客厅落地窗直通花园,大片天光洒落,冬日里也明亮堂皇,二楼是主卧和书房衣帽间,三楼则是客房。   江可舟只在客厅露了个面,立刻被叶峥带上楼休息。主卧有个大衣柜,打开来他和叶峥的衣服各占一半,其他都挂在衣帽间里。叶峥拿睡衣给他,要他赶紧换衣服回床上躺着去。然而江可舟在医院住了几天,只觉浑身都是消毒水味,这样根本没法往叶峥的床上躺。他要去住客房,叶峥当然不肯,江可舟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洗个澡,叶峥更不肯:“伤口没好,沾水感染了怎么办——你哪来那么多的讲究?”   要不是因为你事儿逼……   江可舟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下去,耐着性子跟叶峥拉锯三百回合,险些以死相逼,最终争取到一次洗澡的机会,还不能自己动手。   叶峥抱臂睥睨:“来,用你那包成馒头的小爪子舀个水给我看看。”   江可舟:“……”   最后“身上没被打眼儿”的那位凭借压倒性优势,把某病患拖进浴室里里外外洗涮干净。江可舟白着进去红着出来,被叶峥拿厚厚的浴袍裹着抱出来。屋里暖气开得极足,他人在病中,免疫力下降,在医院已经感冒过一次,叶峥生怕他再受凉,不敢掉以轻心,用伺候国宝大熊猫的标准对待他。   大熊猫顶着一头被吹乱的毛,盘腿坐在床上,看起来有点呆呆的。他整个人包在柔软的浴袍里,只有襟口露出一小片肌肤,如果忽略掉颈间的白色绷带,简直就像一块诱人可口的点心。   “你快去换衣服,一身水别再感冒了,”他推了推叶峥,“我头发已经干了。”   “躺下,”叶峥把他按倒在床上,“肩膀疼不疼?绷带没湿吧?”   江可舟在枕上摇头,脸还有点红,叶峥看得好笑,压低了身子凑过去:“都看过多少次了……还害羞?”   江可舟强忍着别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的欲望,佯作镇定地与他对视:“下次我穿着衣服的时候,你也可以脱光了试试。”   “你想看?”叶峥挑眉,伸手作势要解扣子,“我现在脱也没问题。”   江可舟干脆地一闭眼,装死。   他听见叶峥压在胸腔里低低的闷笑声,随后温热的嘴唇贴上来,轻巧迅疾地在他口中扫荡一轮,却及时刹住了车。叶峥避开他受伤的肩膀,手撑在他的枕头两侧,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着他的耳垂:“宝贝儿,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要是再摆出这么一脸躺平任上的表情,我就真的不忍了。”   效果立竿见影,江可舟刷地睁开眼。   叶峥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说:“要不你还是躺平任上吧,你这么看着我,我可能会选择犯罪。”   江可舟目光如刀,恨不得把他钉死在对面墙壁上。   公司那边请了病假,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叶峥家里住了下来。一日三餐有阿姨照料,电视电脑随便用,而且叶峥作为娱乐公司老板,家里有不少珍藏版本的影碟。等晚上叶峥回家时,原以为江可舟会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上上网什么的,但客厅居然没人。   他叫住阿姨:“可舟呢?”   “江先生在楼上小书房,”保姆笑眯眯地回答道,“让我等您回来上去叫他呢。”   家里有两个书房,叶峥平时在大书房办公,除了打扫,平时不能随便进去。家里有些重要文件都在保险柜里。小书房是四面全是书架,堆得满满当当,这些才是平时会看的书。   叶峥上楼推开门,一只脚刚踏进去,看到里间情形,立刻放轻了动作。   冬日里天黑的早,没开顶灯的书房里一片昏暗,只有沙发角落亮着一团暖黄的灯光。江可舟腿上搭着一条薄毯,看了一半的《国富论》还摊在膝头,人却已倚着扶手安静地睡着了。   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直到这一刻,叶峥从外面带回来的一身风雪才算终于消融,化成落在肩头发梢的温暖雾气。   回家了。   ☆、Chapter26      叶家保姆谢阿姨最近有些心不在焉。   她把一条新鲜鲤鱼从水里捞出来,又放回去,再捞起来,再放回去,如此反复,眼见那鱼张嘴瞪眼、摇头摆尾,窒息得恨不能咬舌自尽,菜市场的鱼贩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大姨,您到底是想买还是不想买啊?您再犹豫一会儿,这鱼就给祸祸死了。”   “啊?”谢阿姨回过神来,连忙把渔网扔回盆里,朝鱼贩子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鱼贩子问,“您想要什么鱼?今天有刚捞的一批新鲜黄花鱼。”   “不要黄花,给我现杀一条鲈鱼吧。”   “好嘞。”鱼贩子手脚麻利地杀鱼,谢阿姨把零钱递过去,接过装鱼的袋子拎在手里,看着看着,又走起神来。   前两天,叶家别墅里住进了一个身上带着伤的年轻男人。谢阿姨在叶家干了五六年了,还从来没见叶先生对哪个人这么宝贝过。家里有那么多客房,可那位江先生就住在叶先生的卧室里,两人同吃同睡。江先生虽然身体虚弱,可每天都坚持等叶先生下班;叶先生在公司有事耽搁,也会打电话回家报备。别墅以前空荡荡的,叶先生三天两头不着家,经常见不着人影,如今却像是心里有了牵挂,下了班就回家陪江先生吃饭。晚上也不再出去,两人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或者有时一个在书房里办公,另一个就在一旁安静看书,互不打扰,就这么消磨掉一整晚。   谢阿姨认识几个给有钱人家当保姆的老朋友,知道有些少爷好这口,专挑小男孩包养着玩。她原以为江先生也和那些小孩一样,是被叶先生包养来的,可仔细观察下来,又觉得不像。一方面是因为叶先生对他实在上心。江先生刚来的时候想去客房住,叶先生说“你肩膀上有伤,万一自己睡觉不老实,压着伤口怎么办”,以此为理由强行把他留在了主卧。后来某天晚上江先生果然低烧,幸亏叶先生发现得早,连夜带他去医院输液,这才平安无事。   另一方面,江先生对叶先生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虽然面上不太明显,但其实很关心他。听说别人包养的小情儿在金主面前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像叶先生这样家世显赫的人,纵然不以身份压人,寻常人在他面前免不了抬不起头来,更何况他本来脾气就比较刁钻,在家里基本说一不二。但江先生似乎完全不怕叶先生,经常在餐桌上让他不要挑食(最神奇的是叶先生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居然会听话)。两人之间的相处不像是包养关系,也不像时下年轻人谈恋爱,倒像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两口子。   平心而论,江先生其实非常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的喜欢。他虽然年轻,但性格温和稳重,说话做事永远条理分明,对谢阿姨客气而体谅,有时还会到厨房观摩一下她的工作,跟她学学怎么做菜。每天她出门采购时都会叮嘱她注意安全,谢阿姨自己的儿子都没江先生这么体贴入微。   可是,纵然江先生千万般好,但他毕竟是个男人,两人眼下恩爱,可叶先生以后总要结婚生子,以后的叶太太、小少爷怎么能容得下他?   男人和男人,终究是不能一辈子长久的。   江可舟穿着柔软的家居服,细瘦高挑地站在落地窗前观察外面波光粼粼的湖水,听见门响时转头看了一眼,跟她打招呼:“谢姨,回来了。”   “哎。”谢阿姨走进门厅,在玄关前换鞋,把鱼拎进厨房,倒在盆子里用水冲洗,“今天买了鲈鱼。你想怎么吃,清蒸还是炖汤?”   江可舟跟着她一路溜达到厨房,闻言笑道:“谢姨不用忙了,我不吃鱼,你放冰箱里,等晚上叶先生回来做给他吃吧。”   “不吃?”谢阿姨疑惑,“叶先生特意交代过我,说你身上有伤不能吃发物。放心,鲈鱼是补中气的,吃了对身体好,不会影响伤口愈合。”   “倒不是因为这个,”江可舟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就是嫌麻烦,懒得挑刺。”   谢阿姨笑起来:“以前被扎过吧?”   “嗯,”江可舟点头,“留下挺大一块心理阴影呢。您随便炒两个菜得了。”   “其实鲈鱼没什么刺,你不用这么小心……行吧,留着晚上吃,”谢阿姨把鱼洗干净,拿个大号保鲜袋装起来放进冰箱,还颇为遗憾,“一进冰箱就没那么新鲜了。你今天好些了?别吹风,多加件衣服,要不然叶先生回来得训你。”   江可舟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有些人当领导当习惯了,动不动就搞□□,还训话,在公司压迫劳苦大众就算了,回家还要欺负病号。绝对不能助长这种资本主义的歪风邪气,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谢阿姨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笑。   江可舟倏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回身,一头撞进叶峥怀里。   领导阴恻恻地问:“请问这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斗士,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江可舟:“亲爱的弗托里亚克·伊里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同志……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出声?!”   “幸亏没出声,要不然哪儿听得到这么掷地有声的反/动言论。”叶峥在他屁股上轻轻抽了一巴掌,探头对谢阿姨说,“谢姨,把鱼蒸上,我中午在家吃。”   江可舟被他夹在怀里,强行拖上楼陪他换衣服。   等叶峥换好衣服并成功镇压造反现行犯后,江可舟喘匀了气,问:“今天下午不去公司了?”   叶峥拉着他出房间下楼,一边说:“下午回我爸那边,马上过年了,得给老爷子汇报工作。晚上不回来吃,你先睡,别等我。”   江可舟跟在他身后:“好。少喝酒,开车注意安全。”   谢阿姨正往楼下餐桌上端菜,不经意间一抬眼,看见楼梯上相携走下来的两人,言语间带出一股不自觉的亲昵熟稔,两人说着话,周围自然形成一圈水泼不进的结界,屋里其他人全成了摆设。   她心中却忽地一沉。   她是真的喜欢看他们俩和睦亲爱地在一起,可也是真的觉得,这条路他们迟早会走不下去。   叶峥替江可舟拉开椅子,自己到餐桌另一边坐下。谢阿姨帮他们盛好饭,叶峥却先拿起一双干净筷子,拣了小半碗鱼肉,仔细挑干净鱼刺,推到江可舟面前。   而刚才还说“我不吃鱼”的江可舟习以为常地接过来,夹起一筷子,看都没看就吞了下去。   谢阿姨在一旁看得呆住了。   且不说叶峥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居然干起了伺候人的活——江可舟不是都被鱼刺扎出心理阴影了吗?怎么对叶峥的技术水平这么信任?   谢阿姨没按捺住好奇:“江先生不爱吃鱼,是因为不会挑鱼刺吗?”   “会,”叶峥纵容地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他就是懒,所以不愿意碰这些带刺带壳的东西。”   江可舟与他的目光在半空相碰,笑了笑,没说话。   江可舟会做饭,但鱼虾蟹一类的东西从来只做不吃,平时被人问起总说懒得动手,但是其实并不是因为懒。   鱼虾金贵,他妈妈去世后江可舟离家在外,兜里常年比脸干净,吃不起这些东西;后来经济状况没那么困窘了,他又要为生计奔波,吃个饭都要数着秒,根本无暇坐下来细嚼慢咽。于是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叶峥纠正了几次没改过来,只好自己动手投喂。他倒是乐得惯着他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总觉得还可以再宠他一点。   只是他自以为的“宠”,落在别人眼里,却已经差不多达到溺爱级别了。   江可舟的伤反反复复,养了将近一个月,终于赶在年前拆线,宣告痊愈。过了两天,谢阿姨和其他两个家政一起给别墅做了大扫除,腊月二十八,一切年货置备齐全,谢阿姨对江可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切悠着点别抻着伤口,得到了江可舟的指天发誓,这才安心离开别墅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九,江可舟终于获准靠近灶台,叶峥好像生怕他炸了厨房一样,跟在他身后碍手碍脚。江可舟自觉肩膀早就没事了,但叶峥死不松口,他只好捏着鼻子容忍狗屁都不会的叶总给他打下手。效率奇低不说,形状还特别难看。   江可舟的左手还不敢太用力,只松松地握着锅柄,右手拿着锅铲不断翻炒着锅里的莴笋丝,叶峥在旁边帮他递配料。炒了一会儿,他随手把铲子往叶峥面前一递,叶峥下意识地接过来,刚要开口问要不要帮忙,只见江可舟把锅柄换到右手,抄起那个足有五斤的铁锅,行云流水地颠了两下勺。   叶峥:“……”   江可舟潇洒地朝他伸手:“铲子给我。”   叶峥终于意识到,这人平时表现的“苍白病弱”,亲一会就喘,稍微一碰就疼,全他妈是装的。亏他还心存怜惜,亲亲抱抱都跟蜻蜓点水似的不敢用力,生怕弄伤了他,原来都是自作多情——这混账东西结实着呢!   江可舟尚未意识到大祸临头,把莴笋丝装盘,转头问他:“还想吃什么?”   叶峥顺手把他按在水池边,磨牙道:“吃你。”   ☆、Chapter27      转眼已是除夕。   他们住在三环以内,这两年受政策限制,市区内不让燃放烟花爆竹,入了夜后外面便格外清净。然而此时万家灯火,水汽在玻璃上结成霜花,明亮灯光经过一层稀释,显得氤氲而温暖。雪光把半边夜幕映照成深红色,远处高楼霓虹变幻耀眼,纵然无声,可到处都是热闹。   叶峥回叶家老宅过年,江可舟依照旧俗,把别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又去打开电视,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新闻联播,春晚还没开始。   茶几上的手机不停震动,拜年短信和微信消息滔滔不绝地涌进来。江可舟给几个领导发短信拜年,又给苏达他们轮流发拜年红包。工作群里抢红包抢得热火朝天,江可舟包了个大的丢进去。他潜水许久未露面,一时间组员们纷纷热情地扑上来,抱大腿的抱大腿,叫爸爸的叫爸爸。   有同事关心他的病情,被江可舟寥寥几句岔过话题,大家约好年后见。临走前赵恩往群里扔了个十块钱的红包,喊大家来试手气,江可舟随手一点,抢了两块三毛三,居然是手气王。   赵恩大笑,说:“开门红,你今年运气一定不错。”   江可舟无声莞尔,放下手机,起身去拉上落地窗前的窗帘。   电视机里的声音陡然热闹起来,远处隐隐传来鞭炮炸响,满城都沉浸在不眠的除夕夜里。江可舟这么多年的除夕夜都是一个人过的,守着大房子小房子,倒也没什么不习惯。而且今年谢阿姨临走前给他准备了一堆零食,这些天来为了让他养伤,屋子被布置成最舒适的模式,他抱着软枕倚在沙发里,心说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在有缺口的生命里,“圆满”就像一线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光。他从不奢求能把它攥在手里,只要远远地望着,让那束虚幻而浪漫的影子悬在头顶,就像重复了千百年、至今仍传唱的睡前故事,哪怕不是真的,也足以让他在久历风尘长途跋涉之后,从中汲取些许微末勇气,再继续朝终点走下去。   手机再度震动起来,这回是叶峥。   “干什么呢?”他的嗓音通过听筒传来,又低又磁,藏着令人怦然心动的温柔,“一个人在家无不无聊?”   江可舟把手机移开些许,他有点受不了贴耳,耳根微微泛红:“在等春晚。你呢?”   叶峥似乎是走了几步,那边彻底安静下来:“晚饭才刚结束,一帮老头子喝起来没完。今年来家里的亲戚多,楼下开了两桌麻将。你晚上吃的什么?”   “随便吃了点,过一会儿还要煮饺子,怕吃多了积食。”   “‘随便’?”叶峥凉凉地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一天不在家看着你,你就要上房揭瓦是不是?”   “我……”   “不许顶嘴。”叶峥根本不听他解释,“好好吃饭,等谢姨回来,你的体重要是敢掉半斤,我就把你关在家里贴膘,哪儿都别想去。”   江可舟又无奈又想笑,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好的领导,领导说得对,领导我错了。”   叶峥哭笑不得:“你少来这套,积极认错、死不悔改有个屁用。再去吃点东西,晚上熬不住就早点睡,听话,别折腾太久,等我回去给你发压岁钱。”   大概没有人能拒绝这种嗔怪里饱含亲昵的关怀,江可舟也不能免俗,他把身体往沙发深处缩了缩,说:“好。”   两端同时沉默下来。   叶峥正要开口,门外响起叶峰的声音:“二哥?牌桌摆好了,三缺一,就等你了!”   “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叶峥应了一声,又转回来对着电话叹气,“得给老头子凑局去了。一会儿恐怕没时间再给你打电话,你睡前给我发个短信,宝贝新年快乐。”   “嗯,”江可舟笑着说,“新年快乐。你去吧,拜拜。”   他率先挂了电话。叶峥看着黯淡的手机屏幕,想了想,转身走出了房间。   午夜十一点四十五分。   春晚进入播报祝福环节,江可舟掀开毯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厨房。   谢阿姨年前就在冰箱里屯了十来袋各种馅的水饺,当初忘了贴标签,江可舟分辨了半天,最后干脆闭着眼从抽屉里摸了一袋,打开煤气灶烧水,撒一勺盐,把饺子倒进去,拿锅铲慢慢推开。   电视里的歌声在客厅里回响,窗外夜色里隐约可见一闪而过的烟花。   铁锅冒着热腾腾的白汽,江可舟守在一边出神,侧耳倾听客厅里的欢声笑语。   十一点五十五分。   白胖饺子一个一个在沸水里翻滚、鼓胀,江可舟拉开头顶橱柜,拿出碗碟。   锅里水花沸腾,玻璃窗内侧蒙上了一层温暖白雾。春晚进入倒计时前的最后一个节目,音乐声与观众的疯狂掌声掩盖了客厅里的细碎动静。   十一点五十九分。   江可舟端着饺子走出厨房,迎面与站在茶几前的人目光相遇,顿时愣住。   “山川铺锦绣,天地唱繁荣,新春即将到来——”   叶峥还未来及换下大衣,肩头落雪在室内迅速融化成一片湿润,他眼中盛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专注地注视着江可舟。   “让我们一起来倒计时——”   江可舟难以置信,耳边无数声音闹哄哄地响作一团,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口的巨石摇摇欲坠,周遭藤蔓横生,野草疯长,狂风平地而起,似要在他心中掀起一场无人知晓的地裂山崩。   “五、四、三、二、一——”   叶峥向他走过来。   万千欢呼,无数烟花,于此刻轰然炸响。   “新年快乐,宝贝。”   他抽掉江可舟手中的瓷盘,随手放在一旁,然后捧着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吻了下去。   江可舟仰起下巴,喉结微动,承受着叶峥看似轻柔却暗藏侵略性的亲吻,睫毛受惊似地颤动,几乎扫到了他的鼻梁。唇舌勾缠吮吻,叶峥几乎要把他揉进怀里,江可舟挡在身前的手迟疑半晌,慢慢绕过叶峥肋下,像一只终于找到栖息之地的鸟,双臂在他背上交叠合拢,抱住了叶峥精瘦的腰身。   躯体完全贴合的刹那,仿佛有什么自他胸中破壁而出,摧枯拉朽地冲垮了经年的巨石,天光大盛,长风浩荡,四下飞灰瞬间荡涤一空——   画地为牢的情愫猝然暴动。   “交给他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他要什么,都给他。”   客厅的电视还开着,不知什么时候被按下了静音,只余满室光影变幻。那盘被人遗忘的饺子晾了许久,热气已散去,唯有盘底还残留着一捧余温。   叶峥披着睡袍从卧室里出来,腰间带子系得马马虎虎,前襟散开小半幅,胸膛上有个不明显的淡红痕迹。   他把那盘饺子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两分钟,又拿了双筷子,再风度翩翩地把它端到卧室去——动作之端庄优雅,神态之怡然自得,仿佛那不是一盘回炉重造的速冻水饺,而是某样精心烹调而造价昂贵的金贵点心。   江可舟昏昏欲睡地倚着床头,被子拥到胸口,露在外面的肩头白皙圆润,眼角带着一点桃花,眉目却有种被熨平的清静柔和。叶峥在床边坐下,饺子的香气扑面而来,江可舟闻见味道,强撑开眼皮看了一眼,失笑道:“怎么端上来了?”   卧室哪是吃东西的地方。这些年江可舟都被叶峥带的有点轻微洁癖,叶峥却转性了似的不甚在意:“大年夜,总得吃几个饺子。不光你,我也没吃——张嘴。”   他在老宅陪坐到十点,思来想去,仍旧放不下独自在家里的江可舟。这边有多热闹,孤身一人就有多冷清,他只要想一想那人坐在满室寂寥里的情形就心疼得受不了,干脆编了个朋友攒局的借口抽身离场,一路驱车赶回了别墅。   而江可舟霎时间被点亮的表情简直是一程奔波后最好的礼物。   大年初一的凌晨,两人分吃掉一盘饺子、清理洗漱后终于上床安寝时,外面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两米五的大床,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有人却非要闲置资源、在床中央抱成一团。   新年姗姗而来,从这一天起,再过两个月,就是他们相遇四周年。 作者有话要说:  河蟹了一辆(自行)车,指路微博@苍梧宾白   ☆、Chapter28      辞旧迎新的第一天,两人睡到日上三竿。   江可舟经过一个月的休养,作息习惯良好,比叶峥先醒过来。他的睡衣扔在叶峥床边的地毯上,光裸的脊背隔着一层柔软丝绸,贴在男人温热的胸膛上。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他的后腰,江可舟睡意朦胧的脑子飘忽了一会儿,猛然醒过神来。   雾里的灯光,新年的钟声,一盘热了两次的水饺……还有叶峥亲手捧到眼前的、他曾不敢奢望的“团圆”。   他轻轻掀开叶峥搭在他腰上的手臂,从温暖的怀抱中挪出来,正要起身,却发现脚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系了根红绳。   红绳穿起六颗金珠,中间缀着一枚玉质温润的平安扣,平安扣上还有镂雕,由于姿势不便看不清。江可舟对珠宝没有研究,只凭感觉估计可能是和田或者羊脂玉,整串链子体积不大,尺寸比脚腕稍大一点,精致地挂在伶仃的踝骨上。金玉红线衬着白肤,看起来倒是十分漂亮。   可是叶峥给他系这个干什么?   “喜欢吗?”趁着他发愣的片刻,温热修长的身躯顺势贴上来。男人下巴顶着肩膀,嘴唇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耳际,懒洋洋地挂在他身上,“大清早的不穿衣服坐在我旁边,是还嫌我不够血气方刚?”   江可舟把支起来的腿放下去:“这是什么?”   “戴着吧,在庙里开过光,保平安的,”叶峥拦腰一抱,把他放在自己腿上,“别笑……不是迷信,就是求个心安。去年那些事一次就够把我变成有神论了,又不能把你锁在家里,只好给你拴个扣。我也没什么复杂要求,只要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   他未竟的话音消失在密不透风的深吻里。   两人一直胡闹到中午才下楼,懒得做饭,又煮了两袋饺子。叶峥昨晚十分有先见之明地关掉了手机,开机瞬间无数短信电话涌进,差点卡爆了。   他慢慢悠悠地跟在江可舟身后,一边打电话一边撩人玩,江可舟被他搅得不胜其烦,几次想把这碍手碍脚的东西轰出厨房,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居然奇迹般地捏着鼻子忍下了。平日里架子端得离地三尺的人突然变得黏人起来,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像一滩烤化了的棉花糖,满心都泛着甜丝丝的柔软。   江可舟打开头顶上的橱柜,正要往外拿餐具,叶峥突然从背后抱上来,越过他拿出两个盘子,猝不及防地在他后颈上叼了一口。   江可舟无奈又好笑:“你还吃不吃饭?”   “唔,”叶峥罔顾脸面,抱着他的腰撒娇起腻,“更想吃你。”   江可舟不为所动:“行了啊,吃了好几年了,还没吃够?”他淡定地拿漏勺捞起锅里最后一个饺子,端了一盘塞进叶峥手里:“开饭。”   叶峥的鼻尖从肩颈一路扫到耳际,在他鬓边轻声一叹:“食髓知味……你这个不解风情的棒槌。”   在贺岁档竞争激烈的娱乐圈,比起休闲假期,春节更像个狼烟四起的战场。叶峥身为“特权阶级”,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只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就得回公司坐镇开会。好在他们俩已经在一起黏糊了三年,不是初尝情滋味的毛头小子,否则以叶峥的性格,估计就要豁出去当个“从此不早朝”的昏君了。   初四早晨,谢姨还没回来,江可舟把早餐端上桌,让来接人的严知行稍候,上楼去叫叶峥起床,千哄万劝才把他从被子里拖出来,期间被按倒占了好几次便宜。等叶总他老人家神清气爽地下楼时,严助理的脸都快绿了。   严知行也不知道自己老板究竟被江可舟灌了什么迷魂汤。对他这样的直男来说,江可舟充其量只是个平凡温和、稍稍有点冷漠的普通男人,或许适合做朋友,但绝不至于令人神魂颠倒。但叶峥却好像对他上了瘾,为这人失态、焦急甚至不管不顾,明明说了分手,却从未真正割舍。   “走了。别往外站,门口有风,”叶峥搂过他的背,低头在额头上亲了亲,“你乖乖看家,宝贝再见。”   “好了啊,不就上个班么,还要来个十八相送?”江可舟把他往门外推,“别让严先生久等,去吧拜拜。”   叶峥不说话,也不动,就往门口一站,含嗔带怨地一眼一眼瞟他。江可舟被他看得全身汗毛都炸了:“咳……要迟到了。”   叶峥眉梢一挑。   江可舟简直要给他的胡搅蛮缠跪下,然而积习难改,他对叶峥总有种下意识地迁就,于是只好凑过去,在他线条利落分明的下巴上啄了一口:“这回行了吧?”   勉强合格。   叶总为了保持深沉的高深莫测,不置可否地点了个头。孰料江可舟没能准确接收他的脑电波,还以为他在闹小性,眼见这人是哄不好了,心一横,干脆不要脸了。他用力扳着叶峥肩膀,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用气音说:“既然这么不想上班,要不别去了?”   叶峥的身体明显一僵。江可舟微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扫出来,无端勾人,像一把搔在人心尖儿上的小刷子,他似笑非笑地说:“正好把上次没做完的事继续一下——你是不是想听这个?”   叶峥:“……”   要不是还有一堆正事等着他处理,他一定让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哭着把这句话吃回去。   “有些年头没见过敢这么撩拨我的人了,”叶峥掐着江可舟的下巴,满面春风,语带赞许,“好风骨。希望你今天晚上在床上也这么有骨气,宝贝儿。”   两人视线相对,一路火花带电冒黑烟。   叶峥带上门离去,江可舟等汽车引擎声彻底消失,这才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长出一口气。   脸颊后知后觉地烧起来,他自知这次撩拨得过火了,多少有些心虚。倒不是担心叶峥舍得把他怎么样,而是听他的意思,今天一时嘴快,恐怕晚上得用实际行动还回来。   叶峥在这方面没什么奇怪的癖好,顶多是清洁工作繁琐一些。以前虽然不怎么照顾床伴感受,纯粹发泄/欲望,自己爽完拉到,但绝不折腾人。江可舟印象里他唯一一次发疯是在某次酒宴上,那也是江可舟在叶峥交际圈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公开露面之一。当时场子不干净,有人给叶峥递了一杯加料的酒,两人谁也不知情,结果是江可舟拿错杯子替他喝了,没过多久药性发作立刻被叶峥抱去酒店客房。叶峥本来是打算让他自己撑过去的,谁知他对药物的反应特别大,根本离不了人。也不知道当时他那副样子到底哪里吸引了叶峥,连酒带药一起发作,两人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清晨,事后江可舟一天没能下床,足足养了三个星期才恢复如初。   也是在那之后,除非是特别亲密的朋友聚会,叶峥不再带他出现在任何酒场宴会。理由是他这种事故体质,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   江可舟追忆完似水年华,置之一笑,转身回餐厅收拾碗盘。然而他万万没料到,叶峥这乌鸦嘴几年前下的论断,今天居然再度不幸言中。   ——事故找上门了。   这栋别墅常驻人员只有三个:叶峥、江可舟和谢阿姨。叶峥从初三开始上班,江可舟初五上班,谢阿姨预计初五从老家回程。也就是说,从年前到年后这么多天,只有初四这一天,江可舟会自己一个人待在别墅里。   江可舟在可视电话里看见那张面容时,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但他已经接起了电话,断然没有再放下的可能,只好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在访客进门之前,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率先扑进来,发出响亮的狂吠。江可舟连它是什么都没看清,一听那声音,脑海里顿时轰的一下,瞳孔骤然紧缩,脸色刹那间就白了。   “这是……”他身子晃了一下,扶着门才站稳,声音与女人高亢尖利的质问混杂在一处,低得几乎听不清,“不要把它放进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人四十多岁,但保养得好,说她三十出头也有人信。她是女性里少见的高个子,踩着高跟鞋只比江可舟矮几公分,身材稍微发福,裹在裁剪得体的大衣只显丰腴,通身珠光宝气,白皙脖颈上带了一串祖母绿项链,配着同款耳环和戒指,柳叶眉吊眼梢,眉目美艳,但总有种过度飞扬的锐利感,美得十分有攻击性。   与江可舟同龄的一代人对这个女人绝不会陌生,这位曾在娱乐圈大红大紫的女明星,即便后来息影嫁人,至今仍是许多人的青春记忆和童年女神。   西华集团董事长叶承宗的第三任妻子,叶峰的亲生母亲,宋婕。   宋婕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女孩子,眉眼跟宋婕有几分神似,一手拎包,一手捏着牵引绳,放任宠物狗叫的震天响。她的眼神没落在江可舟身上,却是越过他打量起了整栋别墅。   “你堵着门是什么意思?我们两个女士站在这里,你就不知道往里让让?”宋婕踏着高跟鞋哒哒地迈进屋里,仿佛一只趾高气扬的斗鸡,充满鄙夷地施舍给门边的江可舟一分余光,“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教养。”   ☆、Chapter29      江可舟扶着门站了快一分钟,空白脑海才逐渐恢复知觉。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刻意保持了一点疏离:“没想到您今天会来,有失远迎,家里来不及收拾,您见笑了。”   “这话说的有意思,我这个当阿姨的过来看看叶峥,还得提前跟你报备?”宋婕今天似乎是专程来找他麻烦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斤两,真拿自己当正主了?叶峥呢?谢妈呢?”   她可以颐指气使,江可舟却不能罔顾风度,纵然宋婕话里的跋扈都要冲破字句顶到他脸上来了,江可舟依然不咸不淡,答道:“叶先生去上班了,保姆休假,还没回来。”   年轻女孩子带来的是一只英系博美,面部表情很凶,可能是见到陌生人害怕,一直冲他没完没了地叫。殊不知江可舟更怕它,走路都绕着走,只是脸上表情端住了没崩才看不出来:“您要喝点什么?”   女孩子始终没正眼看他,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头也不抬地道:“给我杯水——毛毛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博美颠颠儿地蹭回女孩子掌心,宋婕看了她一眼,对江可舟道:“泡壶茶吧。”   只凭这一眼,江可舟就知道她俩绝非铁板一块,八成是面和心不和。   他转身去厨房倒水,发现茶叶柜里有叶峻上次送的金砖茶叶,心念一动,拆开包装从里面拿了块茶饼出来。泡好的红茶端上茶几,壶口冒着袅娜白烟,江可舟把茶杯在宋婕面前摆好,温和地问:“是我来,还是您亲自动手?”   宋婕眉尖一蹙:“你什么意思?”   “怕我倒的茶您不肯喝,一会儿要口干舌燥地说话,”他徐徐地说,“所以您要自己来吗?”   宋婕未必是真想喝茶,无非要找个由头发作他。只是江可舟先行一步,不声不响地给她吃了颗软钉子。这壶茶从冲泡到端上来都经他亲手,宋婕要是嫌不干净,就只能自己动手倒茶,气势立刻挫了一截;可要是让江可舟给她倒茶,她又没了发作的机会,只能干瞪眼。   如此一来,宋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恼怒地盯着他,目光几乎要在江可舟身上烧出个洞来。   这时一直在旁边逗狗的女孩子淡淡道:“放那儿吧,我来。”   江可舟顶着被狗吓出的一后背冷汗,幸灾乐祸地心想:“她摸完狗没洗手,还不如自己来呢。”   他笑了笑,放下茶壶,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人给她递台阶,宋婕自然顺坡下驴,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立刻影后上身,大惊小怪地皱眉诘问:“这茶一股霉味,放了多久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杂牌子都敢往上端,叶峥平时喝茶你也这么敷衍?!”   她演清宫戏出身,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些年了,居然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江可舟吹开茶烟,唇角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客客气气地道:“叶先生不怎么喝茶,茶叶是叶董上个月送的,我觉得口感还不错。”   宋婕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叶董”指的是谁。   如今的叶家,威势最盛的不是叶老爷子,而是长子叶峻。宋婕当年本来是想傍上他的,可惜叶峻不买账,她索性升了个辈分,变成了他的小妈。   宋婕野心不小,为此没少吃了叶峻给她的苦头,她儿子叶峰的小命更是牢牢捏在两个哥哥手心里。如果说宋婕对叶峥是忌惮,那么对叶峻就是畏惧。江可舟一提到他的名字,宋婕立刻打住了这个话题。   她充斥着寻衅滋事的大脑此时迟缓地运转起来。宋婕终于意识到,在刚刚这一回合的交锋里,她统共只放了两句没啥杀伤力的嘴炮,其他的刁难全被面前这个男人四两拨千斤地调转矛头指向自己,非但没讨到便宜,还屡屡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宋婕当年也是一路厮杀,踩掉无数人才坐稳了今天的位置。她虽傲慢自负,但脑子不傻,立刻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江可舟并不是那种能随意拿捏的小可怜。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起初她只当这人是个傍大款的软柿子,叶峥身边花花草草中不起眼的一棵,谁知道居然是个绵里藏针、滴水不漏的硬茬。   怪不得……怪不得叶峥这么看重他。   “怎么都不说话了,合着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大眼瞪小眼的?”那女孩子看不懂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不耐地朝江可舟扬了扬下巴,“不自我介绍一下?”   抛去她的阵营和狗不谈,江可舟对这个女孩子倒没有恶感。姑娘话不多,性子直来直去,但智商不低,一看就是哪家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不过江可舟总感觉她漂亮精致的妆容下压抑着某种洪荒之力,眼神里全是“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的睥睨。   “我姓江,是叶先生的朋友,之前因为受伤,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宋婕这时缓过神来,翻脸如翻书,以说媒拉纤特有的高调再带点夸张的口吻,状似不骄傲地道:“这是我娘家侄女,宋绵绵,刚从国外回来。”她笑意盈盈地转向宋绵绵,“你二哥这几年忙工作,到现在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姑姑和他妈妈以前是好朋友——他妈妈以前还抱过你呢,记得吗?”   宋绵绵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江可舟能坐在这儿,跟叶峥绝对有一腿,因此没接话,只是看了江可舟一眼。   江可舟坐在他们对面礼貌地洗耳恭听,既没有打断,也没有表示不满,表情甚至称得上和善,对她投来的目光也只是报以一笑。   宋婕:“叶峥他大哥孩子都快有了,就他还单着,我这个当阿姨的总要多替他物色留心。照我看,你们两个年纪相当,门户也登对,郎才女貌再合适不过了。”她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征询了一下江可舟的意见:“江先生,你觉得呢?”   “别的都好,”江可舟一边心说你刚不还把我当死的吗,一边煞有介事地胡诌,“只是有一点不合适。”   宋婕心生提防,生怕他又酝酿着什么坏招:“哪一点?”   江可舟微笑:“性别不合适。”   “噗——”宋绵绵小姐没绷住,乐出声了。   “你……!”宋婕让他气成了个河豚,然而顾及脸面,不好直接破口大骂,连连指着他,“好,好啊,叶峥稍微给你点脸面,你就敢当着我的面胡说八道了,啊?你算什么东西,抱大腿抱得都不要脸了!别以为自己能顺顺当当地进叶家的大门,我告诉你,少痴心妄想!叶峥早晚有玩腻的一天,你没钱没势、连个孩子都生不了,你凭什么巴着他不放?就凭你这张脸?!”   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江可舟甚至还有余暇想:她说的虽然难听,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能给叶峥什么呢?人与人之间维系亲密关系的,除了利益和血缘,还有什么?   而爱情——   爱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江可舟起先还维持着温和表情,渐渐地她越说越不好听,他便垂下眼帘注视着茶壶,脸上依旧是一片漠然的沉静。   宋绵绵这会儿倒是对他有几分兴趣,随手呼噜了一把狗头,大度地笑着说:“好了,姑姑先消消气。”   她话是对着宋婕说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江可舟,长而卷翘的睫毛下闪着细碎的、不怀好意的光芒:“男人嘛,难免贪图一时新鲜,没什么大不了的。玩一玩就算了,还能一辈子都往歪路上走?他在外面打再多野食,最后还得回归家庭,娶妻生子,否则社会舆论都能喷死他,你说对不对?   “只要我嫁进叶家,生个孩子,这份家产就算被我们娘俩预定了。叶哥要是喜欢男人,那更好了,不用担心私生子问题。这么一来,他有了继承人,我有了金钱地位,我们各取所需,至于你们那没名没分、见不得人、全靠爱情死撑的关系,又能撑多久?你能几十年地忍受下去吗?”   江可舟直视着她清澈的双眼,一句“是啊”已经冲到喉头——   “轮得着你多管闲事吗?”   含怒的声音骤然打破空气,大幅度的步伐带起的气流掀动布料厚重的黑色衣角,叶峥阴沉着脸,高大身影转过回廊出现在客厅门口:“今天都挺有空的,到我这儿开茶话会来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   宋婕心脏狂跳不止,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宋绵绵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高压下唯一能正常活动的人类江可舟也被他吓得一哆嗦:“你怎么回来了?”   叶峥正在气头上,闻言冷笑一声,目光里仿佛带着刀片,锐利缓慢地刮过宋婕失去血色的脸:“在外面听了一会各位讨论我的终身大事,不进来露个面说不过去——谁想给我生孩子?来,站出来让我看看。”   客厅里一片死寂,他生气实在太吓人了,连江可舟都不敢出声。   “怎么,害羞?”叶峥不疾不徐地环视四座,“刚才不是质问得挺起劲的么?现在又不说话了?”   宋绵绵垂着头,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宋阿姨。”   宋婕身体过电似地一僵,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叶峥,只微微动了动身子,细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我倒没想到您顾念旧情,会特意挑我不在时候上门。”叶峥的声音又轻又缓,好像真的跟她在商量一样,“我妈去的早,我的事,只有爸和大哥能管。至于你——”   他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胸口插刀:“既然这么想抱孙子,我这就安排人,让叶峰给你生十个八个出来。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好不好?”   连空气都凉了。   他脸上带着一丝淡淡嘲讽的笑意,但那情绪未达眼底,深黑的眼里只有森然寒意,仿佛一片几欲噬人的深渊。   “别——!!”   宋婕发出一声难以自抑的惊呼,甚至带了惊恐的泣音:“别动阿峰……你别动他!”   叶峥轻轻一提嘴角,正要开口,突然感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不断地拱他的裤脚。   他低下头,与那只名叫毛毛的英系博美对视三秒。   叶峥往江可舟那边看了一眼,怒火轰然冲上天灵盖,胸中乍然弥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杀意。他硬生生从冻脆了的空气中调转视线,声音里压抑着暴怒,江可舟几乎产生了冰碴碎了一地的幻听:“谁把它带进来的?!”   宋绵绵腿肚子转筋,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吼吓懵了,完全不敢说话,只能死命把狗往回拽,让它赶紧离这个人型核武器远点。   偏偏博美不知死活,受了惊狂吠不止,几次要挣脱牵引绳往外扑。叶峥长腿一抬,把它拨到一边,几步跨到江可舟身前,将他挡在背后遮住视线。脸色极其难看:“马上滚出去,别逼我亲自动手。”   “叶峥——”   “叶哥!”   江可舟与宋绵绵同时出声。   ☆、Chapter30   叶峥料到江可舟会说什么,因此回手按住他,示意宋绵绵先说。   宋绵绵纯粹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其实根本没想好说什么,被叶峥冷冰冰的视线盯着,从天灵盖凉到脚后跟,磕磕巴巴地问:“那什么……咳,我冒昧问一下,叶哥你是gay……还是bi……bisexual?”   叶峥面无表情地侧了下头,没有回答,而是威胁性地把目光对准了毛茸茸地蹲在她腿边的博美。   事实证明,叶峥拿捏对手软肋简直是一抓一个准,而宋绵绵小姐很不幸成为在场第二个被掐住命根子的同志。   不过她比宋婕洒脱多了,当即嗷地一嗓子抄起狗,窜出去半米远:“你不想看见我没问题,但你要敢对我家毛毛怎么样我跟你玩命——别过来,这就走,不用送!再见!”   江可舟:“……”   这位姑娘真不是叶峥找来的托吗?!   “绵绵?”宋婕莫名其妙地被队友抛弃,见她要溜,赶紧也站起来跟着往外走,“你等等!”   “宋阿姨。”   叶峥叫住她,变脸一样换上一张彬彬有礼的面孔:“我待会儿还有别的事,就不远送了。不过您今天特意登门拜访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他嘴角一牵,露出一个要吃人的微笑,缓声细语地说,“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一分不落地回报给您。”   “您慢走,不送。”   宋婕自知功亏一篑,再如何找补也无济于事,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倒是站在门口的宋绵绵被叶峥笑里藏刀的威胁吓得心有戚戚,生怕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迁怒到自己头上,赶紧趁叶峥不注意的时候用眼神向江可舟求救。   江可舟接收到她眼部肌肉抽筋的求救信号,简直是哭笑不得。刚想说话,叶峥伸手把他扒拉到自己身后,嘲讽地扫了一眼宋绵绵怀里的狗头,漠然道:“不用担心,我这么大个人,还不至于跟一只脑子没二两重的小畜生一般见识。”   江可舟实在没忍住,撇过脸躲在他肩膀后面偷偷笑了一声。   “还不走?”叶峥眉梢一抬,正面迎上宋绵绵愤恨的目光,“狗不想要了?”   宋绵绵夺门而出。   叶峥一回来就统治了战场,江可舟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等把人都打发走了,他才终于捞到机会开口:“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叶峥余怒未消,看着他就来气:“你还好意思问?我今天要是不回来,你就打算让她们蹬鼻子上脸、踩到你头上来吗,啊?!”   江可舟摸摸鼻子,还没说话,身体骤然腾空,被叶峥抄着膝弯抱了起来:“哎!”   叶峥:“小心点,别乱动。”   之前那件事的影响虽已被尽力控制到最小,到底还是留下了心理阴影。江可舟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在外人面前强忍着惊惧,此时两腿发软,全身都是冷汗。叶峥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江可舟便自觉地展开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乖乖地让他把自己抱到楼上卧室里:“又没动手,打两句嘴炮而已,别放在心上。不过你这么直接回来没问题吗?”   叶峥沉着脸,给了他一个“滚去反省”的眼神。他把人放在床上,准备直起身,又被挂在脖子上的手臂给勒回去,正好跟躺在床上的某人来了个脸对脸。   “……”叶峥无视了他讨好卖乖的眼神,硬邦邦地问,“有事说事。”   江可舟赶紧态度良好地说:“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江可舟一时语塞,叶峥看起来更生气了。他赶紧说:“我不应该搞个人英雄主义……嗯,没判断好局势,一开始就不应该把他们放进来。”   叶峥:“还有呢?”   “还有……?”江可舟眨眼,“那个,还有……我没及时求救?但这不是没找到机会嘛……还生气?我到底错哪了,你说我改好不好?”   叶峥手臂撑在他身体两侧,目光幽深,似乎要望进他瞳孔最深处:“那个女的拿孩子逼问你,问我们这种没名没分、见不得人、全靠爱情死撑的关系能坚持多久时,你在想什么?”   江可舟一怔,继而笑起来,攀着他的肩膀,借力撑起上半身,在他绷紧的唇线上轻轻亲吻:“原来是这个……她的话确实挺有道理。不过钱权名利,甚至孩子,你又不缺这些,我能不能给,有区别吗?”   “她根本就没搞清楚,这段关系里死撑的是你,不是我,”江可舟啄吻着他的嘴角,眼神清澈带笑,“除了你,没人能跟我说‘分手’。”   这句话仿佛点着了一簇火苗,从进门起几经变化的情绪不再左突右撞,慢慢汇聚成一汪冒着热气的泉眼,沿着血管流淌过四肢百骸。数九寒天里因一路驱车而冰凉的手脚终于逐渐回暖,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被人用手捧着、好好地安放回了胸口。   “唔……”   叶峥把江可舟堵回了枕头里。   两人在一只脚堪堪踩在擦枪走火的边缘时才紧急刹车,江可舟嘴都快没知觉了,含混道:“白日宣淫是不好的……陛下,你得回去上朝了。”   叶峥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侧脸和耳垂,一本正经地叹气:“寡人得了一种叫‘除了你什么也不想干’的病。”   江可舟:“……”   要点脸成吗,陛下。   “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回来?”两人一起下楼时,江可舟终于想起这一茬,奇怪地问叶峥,“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   叶峥拉着他来到玄关壁灯前,让他仔细看嵌在灯座上的微型摄像头:“买房子时为了防盗,在窗口门口都装了摄像头。今天随便翻了一下监控记录,正好撞见了。”   江可舟一想到自己居然无知无觉地在这幢全方位监控的房子里住了快一个月,登时头皮发麻。叶峥看穿了他的顾虑,笑着凑到他耳边说:“家里只有一个地方没有监控,是我的卧室。如果你每天躲在床上不下来,监控肯定是拍不到的……”   江可舟面无表情地在他眼前拍上了门。   实木门落锁的刹那,屋内屋外两个人扬着的嘴角同时落下,笑意转瞬而逝。   叶峥打方向盘调头开上马路,几分钟后,无线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您好,叶总。”   “给我去查一下宋婕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另外调查她圣诞节当天的详细行程,都跟什么人联系过。加急,我要尽快看到结果。”   “明白,叶总。”   这不是江可舟第一次见到宋婕。   去年九月份的某天,当天叶峥原定要回叶家老宅,晚上却突然来了个应酬。八点多的时候江可舟接到司机刘准的电话,说叶峥喝醉了,需要他去接一下。按常例,这些场合都该由严知行出面,但那天严知行恰好出差,小刘找不到别人,只好跟江可舟求救。   江可舟于是跟他一起去接了人。叶峥醉得昏昏沉沉,江可舟本想把他带回公寓,小刘提醒他说叶总今晚要回叶家老宅,江可舟无法,又不好违拗叶峥的意思,只得一路将他送回了叶家,莫名其妙地在叶家人的面前露了个脸。   也是那晚,他无意间下了宋婕的面子,导致宋婕对他多有不满,没过几天便单独约他出来见了一面。   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宋婕还没有今天这么阴阳怪气。她的言语举止都保持着贵妇人的优雅仪态,问了他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而后话锋一转,说“你和叶峥在一起不合适,还是尽早分开比较好”。   当初签合同时只说被叶峥包养,可没说还要配合叶家太太演这种三流偶像剧,江可舟于是客客气气地告诉她,这是他和叶峥之间的私事,请她不要插手。   宋婕仿佛深受侮辱:“叶峥是叶家的孩子,家人关心他无可厚非。倒是你一个男人,不明不白地缠着他算怎么回事,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另有企图?”   “企图?”江可舟懒得再跟她多费口舌,微笑道,“企图很明显啊——我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钱,难不成还是为了爱?”   宋婕被他气得拂袖而去,江可舟回去后也没有特意跟叶峥提起。没过多久,叶峥就跟他说了分手。   江可舟当时也思考过,是不是宋婕跟叶峥说了什么才让他突然决定分手。可再一推敲又觉得不现实:叶峥与宋婕立场相对,哪怕她说的是真话,叶峥都得掂量着听,更何况她无故插手叶峥的私事,以叶峥的脾气,恐怕理都懒得理她。   今天宋婕再度气势汹汹地杀上门,虽然体面不存,但除了看起来更像个泼妇外,表达的核心思想倒是一脉相承,就是不断重申“叶峥迟早要娶妻生子,你跟他不合适”。   这就奇怪了。   叶峥包养过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传绯闻的也有不少,为什么宋婕偏偏盯上了他?更何况现在正是她与叶家两个儿子争权的关键期,叶峥不娶妻生子对她来说反而好事,她何必费力不讨好、为他人作嫁衣裳?   难道她突然良心发现、顾念起当年与叶峥妈妈的旧情来了?   江可舟百思不得其解,脑海中纷杂念头缠做一团。这些疑虑一直持续到晚上,他怕想太多睡不着才强行换了换脑子。   第二天要早起上班,叶峥拿遥控器关掉了灯,回身把他围进怀里。   半夜,江可舟做了个梦,先是宋婕站在咖啡厅里质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场景变幻成一片漆黑,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他恍惚间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循着声音摸索过去,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张獠牙锋利的血盆大口……   令人心悸的狗叫声响彻夜空。   江可舟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坐起身。   卧室外隐隐传来狗叫声。他慢慢平复呼吸和心跳,还有些朦朦胧胧的,心想大概是今天思虑过度,又被声音影响,才会做了这么个荒诞恐怖的梦。   叶峥睡得浅,被他的动静闹醒,伸手一捞把江可舟搂回臂弯里,哄孩子似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不怕,我在这呢,睡吧,乖。”   江可舟被他哄出了几分睡意,阖目正待睡去,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浮现成形。   如果不是这个噩梦,他从未想过把可以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宋婕领着宋绵绵前来,而宋绵绵恰好牵了一条狗,这真的只是个巧合吗?   这个念头一旦稳固,立刻如飓风过境,瞬间将他全部的睡意席卷得一干二净。   江可舟彻底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万字了耶……   ☆、Chapter31      “昨晚没睡好?”   叶峥对镜打好领带,捏着江可舟的下巴把他拉向自己,仔细端详:“出黑眼圈了。”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江可舟心中迟疑。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自己快要藏不住的所有猜疑都倒个一干二净,像那些被包容宠爱的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倾吐一次,哪怕最后证实是无理取闹也好,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张开羽翼容纳他的一切惶惑与不安。   可他能毫无顾虑地把自己从身到心、全然交付给叶峥吗?   “怎么了?”叶峥见他神情不对,抬手摸了下他的侧脸,“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江可舟闭了闭眼,强行按捺下满心不合时宜的躁动,轻轻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没事,可能是昨天被吓着了,晚上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过两天就好了。”   叶峥信了他的解释,又哄了他两句,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江可舟双手撑住大理石盥洗台台面,心累地长吁一口气。   成长环境造就了他的如今的性格,敏感,多疑,戒心重。年少时过于冷漠孤僻的性格随着阅历增加有所改善,但也不过是多了一层温和疏离的涂层。   他骨子里还是保留着对所有人的不信任,江可舟明知道叶峥不喜欢他这样,可是他控制不住。自我保护仿佛一层铠甲,尽管冰冷沉重,却非要穿着才安心。   他不敢让叶峥看见他的内里,更怕和盘托出后无法收场的结局。就算他的全部猜测都成真,言嘉和宋婕都牵涉其中,叶峥该怎么处理?一个是多年下属兼情人,一个是他父亲的妻子,这样的身份谈何报复?顶多是一场无关痛痒的误会罢了。   所以江可舟宁愿让这些猜测烂在他心里,总好过戳破窗户纸后苍白的无能为力。   在他的沉默之中,两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整个正月。生活回到正轨,所有惊险和猜忌仿佛都被抛在了旧年里,成为一片落满灰尘、无人问津的残垣。春暖花开,他们正式步入了相识的第五年。   除夕夜当晚江可舟与叶峥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虽然没有正式说开,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然而这种变化也只是在之前包养模式的基础上更亲密一些。说来好笑,如今叶峥回想过去的四年才发现,他们俩从一开始走得还是正常的包养路线,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画风突变,等意识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在老夫老妻的氛围中相处得自然而然了。   或许有些人就是天生适合成为“另一半”吧。   “晚上有应酬,估计得闹到挺晚,我让严知行去接。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江可舟伸手替他拉平风衣的领子,随口问了一句:“又是谁?”   这一周叶峥连着四天每晚都有饭局,这频率委实有点高,江可舟倒不在意他出去,只是担心他的身体。叶峥报了个大名鼎鼎的导演名字,又心痒地调戏他:“怎么,不高兴了?”   江可舟懒得搭理他。   叶峥笑吟吟地把他按在衣帽间的墙上:“最近确实忙了点,怪我。我错了,宝贝别生气了,嗯?”   “脑补太多了,”江可舟面无表情地推他,“少喝酒,怕你这么喝胃受不了……还不起来!严助理在外面呢!”   “让他等着,”叶峥与他额头相抵,嫌他不专心似地用手扳正他的脸。叶峥如今多少有点恋家,出门前总要缠他一会儿才肯走,“今晚就在兰庭。我尽量少喝,不信你给方明辉打电话查岗。”   江可舟无语:“这有什么好查的,被人查岗很光荣吗?”   “别人不行,但你可以,”叶峥低头去找他的嘴唇,厚颜无耻地宣布,“我巴不得让他们都知道我名花有主了……别躲,过来让我亲一下。”   “行行行,你最美,”江可舟面红耳赤地把他往门口推,“求求你了快走吧。”   黑色宾利沿VIP通道一直开进西京甲所后院,严知行从驾驶位上下来,为叶峥拉开车门。入口处早有人等候,两男一女,个个风衣短靴,黑超遮面,俨然一群训练有素的黑社会,一见叶峥下车,立刻齐刷刷立正鞠躬:“叶总好!”   这造型装逼得无法言喻,叶峥被晃得以手扶额:“王松声是让你们几个专程过来给我添堵的?顾纯!”   “哎!”站在最末端的年轻男人一个箭步窜上前,笑容可掬地道,“您吩咐。”   “……”叶峥,“人怎么样了?”   “在地下二层关着。我们什么都没干,就饿他了一天,”顾纯捂着心口感叹,“一开始连哭带骂,下午我再去看他,都肯主动给我上了。啧啧,这风骨,幸亏没生在革/命年代。”   叶峥倒是毫不意外:“另外两个呢?”   顾纯:“在办公室那边,老大说还有料可挖,请您再等等。”   “带我过去。”   这三个人就是叶峥养在暗处的调查组成员。负责人王松声早年在部队,退役后被叶峥招到麾下。顾纯原本是个二百五小狗仔,王松声慧眼识珠地把他挖来搞调查,两人从无到有,用了大约三年时间,带出了一个精密高效的团队。   来之前叶峥已经跟孙老板打过招呼。他的手下只负责调查,不是专业搞刑/讯/逼/供的,之所以选择西京甲所,就是看中了这里安保严密的后院,而且地下专门为有特殊需求的顾客提供“场地”。   电梯刷卡直达负二层,不同于楼上的灯火辉煌人语喧嚣,二层十分安静,装修风格近似实验室,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顾纯在前引路,一行人来到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屋子。   顾纯熟练地输六位数密码打开门锁,严知行上前,与他一左一右推开合页门:“请。”   室内面积非常宽敞,顶灯明亮,并不阴森恐怖,反而装修得像个影音室。墙壁上包着厚厚的吸音材料,房间正中摆着一把焊在地面上的椅子,上面坐着个年轻男人,双手双脚都被绑住,脸上带着眼罩,嘴里还塞着口枷。   叶峥一进门就皱眉:“这什么味儿?”   严知行贴心地送上口罩,顾纯也顺了一个,笑嘻嘻地调大了排气扇功率:“地下通风不太好。”   男人的面孔很熟悉,叶峥看调查报告时还想了一会,眼下一见面,那天在公司门口跳脚叫嚣的形象一下子清晰起来。   韩煦阳。   “把他眼罩口枷都解下来,”叶峥面不改色地扫过整个房间,目光掠过角落里一箱道具,淡淡嘲讽道,“你们够可以的。顾纯,下次也带王松声过来参观一下。”   “冤枉啊!”顾纯惨叫,“您老人家慧眼辨忠奸,千万别被他蒙蔽了,这就是他干的!”   他们闹出的动静惊动了韩煦阳,他被灯光刺痛的双眼眨了又眨,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个戴口罩的高个儿男人,他无暇多做他想,一时疯狂挣动起来:“救命!救救我!”   口罩下传出一声低低的嗤笑声,极尽嘲讽,男人注视着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看来你还没搞清状况啊,韩先生。”   韩煦阳的呼救声猛地卡在嗓子眼里:“……你、你什么意思?”   叶峥在椅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悠闲地架起腿,心平气和地说:“把你关在这里的人,是我。你放心,没别的意思,只想问你几句话。”   “我不认识你!”韩煦阳嘶声力竭地喊,“我根本没见过你!无冤无仇你抓我干什么!你就不怕我出去之后报警吗?!”   “现在被绑在这里的人是你,不是我。万一我心情不好,弄死你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叶峥说,“先想明白你是什么身份再开口,蠢货。”   韩煦阳吓怔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叶峥闲适地倚靠着沙发扶手:“早死早超生,配合的话能少受点罪,不配合的话……反正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陪你慢慢来,听明白了?”   韩煦阳点头如捣蒜。   叶峥:“去年圣诞节晚上,是不是你□□了江可舟?”   韩煦阳恐惧地睁大眼睛,身体开始向后缩,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峥没耐性看他演内心戏:“是还是不是?”   他端坐在正中间,高高在上,执掌生杀,身后四个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韩煦阳的心理防线在被关了一天之后已濒临崩溃,眼下对方拉开阵势,迎面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威胁恐吓,根本不留思考余地,瞬间摧毁了他最后的抵抗。   韩煦阳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崩溃大哭:“是……是我,对不起,我错了,求你们饶了我吧……”   叶峥按下心头怒火,冷冷地问:“为什么绑架他?”   事情败露,韩煦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哭也没用。叶峥被他嚎得心烦,顾纯察言观色,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遥控器,对韩煦阳道:“知道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么吗?”   韩煦阳摇头。   “电椅,”男人长着一张精致面孔,笑起来甚至有点天真的意味,说出来的话却危险而下/流:“功率开到最大能把精/液都电出来——这里是专门调/教像你这种不听话的小野猫的地方。听说不管多三贞九烈,送进来关上十天半个月,出去之后都会跪在别人脚下摇着尾巴求操。”顾纯笑着凑近,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你要是总这么哭哭啼啼的不配合,我只好把这里放的所有道具,挨个儿在你身上试一遍咯。”   调查组的两个人步调一致地分别朝左右别开脸,严知行推了推眼镜,借此按捺住打妖妖灵的冲动。唯有叶峥镇定自若,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韩煦阳疯狂求饶:“别……不要!啊——!!!”   他的身体先是一弹,随后猛地抽搐起来,双眼翻白,四肢僵直,仿佛脱水的活鱼一样不断挣动,十几秒后才软到在椅子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纯笑眯眯地问:“爽吗?”   韩煦阳不住粗喘。   “这是对你刚才不听话的一点小惩罚,”他柔声道,“我老板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听懂了吗?”   顾纯成功地把人吓萎了,低调谦虚地站回叶峥身后。   叶峥敲了敲沙发扶手:“为什么绑架江可舟?”   “他……我,我们在公司门口吵过一架,”韩煦阳哑着嗓子,“他不让我过实习,所以我挺讨厌他的。后来、后来有天晚上我们在兰庭碰见了,我朋友抢了他们订的包间,两拨人差点打起来,我也插了两句……后来老板过来,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朋友就给他道歉了。”   “我朋友挺要面子的,心情不好,回去路上开到一半就把我们赶下车。我那天晚上很晚才回去,挺不高兴的,所以看见门前那张卡片时没忍住,给他们打了电话……”   “什么卡片?哪来的?”   “啊?就、就是一张银色卡片,放在我家门前,我也不知道是谁放在那儿的。上面有一行电话号码,写着‘想报复JKZ打上面电话’。”   叶峥眉心蹙起:“电话号码是多少,卡片在哪里?”   “电话号码我手机里有……卡片放在我钱包夹层里,”韩煦阳战战兢兢地说,“我没见过他们,只打过一次电话,他们让我跟李琉风说,把江可舟他们公司请到答谢晚宴上,其他的事都不用我管。”   “李琉风?”   “是,我说想多请两个朋友,他就答应了。当天晚上我没去,后来有人给我发了几张江可舟的照片。”   叶峥咬着后槽牙问:“把他绑到狗场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韩煦阳嗫嚅道,又急着撇清,“但是我真的只想吓唬他一下!笼子都关得好好的,第二天养狗场的人回来就能发现他。”   放出狗的不是韩煦阳……   叶峥眉头紧锁,半天没说话,严知行和顾纯谁都不敢出声打扰他。沉默了大约五分钟他才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众人连忙跟上。   “我要去办公室一趟,见见那两个绑匪,”叶峥的表情好像准备去砍人,“顾纯跟我走,另外两个留下看着屋里那傻逼。”   “呃,叶总,”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请示,“就……只看着?”   叶峥不耐烦地一抬眼,顾纯立刻上前支招:“这么着,你们把他眼睛蒙上、嘴巴捂上,找个全是狗叫的视频用投影仪放,搞得逼真点,懂了不?”   两人恍然大悟,连连称是,又问:“那视频要放多久?”   “一整晚。”   叶峥看了一眼时间,冷冷道:“他自己作死,跪着也得作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出现更新提醒但是没有更新是我的锅,我改了几个错别字……以后会尽量在新章更新的时候顺手改错别字,被忽悠的盆友们抱歉啦。 这文估摸着还有六七章就完结了~   ☆、Chapter32      数人回到楼上时遇见了孙老板,叶峥略一抬手,严知行立刻上前递了一支烟。孙老板接过来,脸上堆出笑来:“叶总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他这话问得颇为逾越,叶峥却不以为忤,看起来心情倒还不错,半遮半露地说:“这不是家里那位管得严么。”   孙老板的双下巴咣当落地:“您、您这是……有主了?!”   是谁这么神通广大!   “可说呢,”叶峥悠然道,“别说你这儿,兰庭我都快不敢去了。”   说话间顾纯把车开到门前,叶峥碾灭手中烟头,冲一脸震惊的孙老板摆摆手,道了声“回见”,施施然上车离去。   窗外景物一晃而过,叶峥盯着车窗出神。当年第一次见江可舟的情形还清晰得好像就在眼前,可骤然回视,却发现原来已不声不响地过了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圈里跟叶峥关系近一些的人都知道他不怎么待见甲所,具体原因尚不清楚,流传最广的版本是叶峥看上了甲所的某个小生,但甲所却让他去给别人陪酒,因此开罪了叶峥,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真实情况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严重,叶峥只是很少在甲所的酒局上露面,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只是略坐一坐就走,不多做停留。   虽然江可舟没有明确说过,但叶峥知道他心里对西京甲所还是膈应,连带着讨厌一切公馆会所类的场所。他不喜欢,叶峥就下意识地避开,倒没有刻意强调,甲所渐渐地成为大家心知肚明的一个忌讳。   叶峥一直觉得他是在说出分手后才发现到自己其实爱着江可舟,可这么一想,又觉得时间还可以再提前一些。   提前到他愿意为了某个人而开始改变的那一刻。   凌晨时分。   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被子掀开一角,深眠中的江可舟被细微声音惊动,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身体习惯成自然地去找枕边人的怀抱。叶峥身上带着湿润的水汽,展臂将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   江可舟含糊地咕哝了几声,困得口齿不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啥。叶峥安抚地亲亲他的发心,把他睡得凌乱的额发别到耳后,一手搁在他后颈上,力道轻柔地一下一下顺着摸,仿佛给小动物顺毛那种摸法。不消多时,江可舟便再度安安稳稳地沉睡过去。   可叶峥却睡不着。   他的视线掠过江可舟的脸,投向卧室昏暗的吊顶。外面偶尔会传来绵密的雨脚敲窗声,春夜温暖,可他心里却仿佛被雪覆盖的荒原,浸泡在寸草不生的冰冷寂静中。   叶峥到达办公室时,恰好王松声刚审完一轮。   王松声是军人出身,这些年也没少接触过娱乐圈各种丑闻,但此时此刻脸色却相当不好看。顾纯被办公室的低气压震慑得进门都贴着墙走,王松声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两份报告拿给叶峥:“这是您上次发起的两次调查。一份是言嘉与您身边人往来的报告,一份是宋夫人去年圣诞节的行程……您先看看吧。”   叶峥一目十行地扫视着两份报告,眉心蹙出一个浅浅的“川”字,脸色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   他放下报告,对上王松声的目光,对方冲他点了点头,叶峥咬着后槽牙,道:“严知行,顾纯,我跟王组长有事要谈,你们两个先出去。”   严知行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顾纯下意识地朝王松声望过来。   王松声示意他出去等着。待办公室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他和叶峥两人,叶峥才沉声问:“你知道这两份报告代表什么吗?”   办公室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王松声几次想伸手摸烟,又忍住了,叶峥看见他的小动作,随口道:“抽吧。”   “不了。”王松声露出个不太成功的苦笑,“等一会进来又得念叨。”   叶峥抬眼瞅他,居然在对方身上嗅到一丝熟悉的“同病相怜”味。两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对视半晌,突然抽风一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行了,”叶峥满心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驱散不少,摆摆手在办公桌前坐下,“说正事。你有证据吗?”   “我们调查言嘉和宋夫人的情况时,只查到两人有很浅的交情。原本已经排除了两人的嫌疑,但后来分开审问里面那两个绑匪时,有一个被我翻出了案底,”王松声从电脑里调出一张照片,“借助了一些公安系统的力量,查出他有吸/毒的前科,然后顺藤摸瓜,查到了这个人身上。”   “乔高昌,四十五岁,H市人,早年在东北边境一带活动,九十年代东北风暴时逃出来,跑到本市替人在夜总会看场子。发迹后跟娱乐圈搭上了关系,有传言说是因为他手里握着‘那个’的渠道。”   叶峥眼角一跳:“毒/品?”   “对。”王松声点头,“我拿着乔高昌的照片问过那两个人,但他们并不认识;我想也可能是乔高昌的手下,再往下查,挖出了一处乔高昌常去的高档会所,名叫‘秦宫’。”   他滑动鼠标,切到下一张图片:“这是秦宫的经理,杨凯。”   照片上的男人带着一副细边眼镜,轮廓英俊,有种由内而外的成熟气质。王松声神色复杂地看了叶峥,稍微停顿了一下才说:“您觉得他长得……眼熟吗?”   叶峥不明所以:“是有点,怎么了?”   王松声:“您再仔细看看,他跟您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叶峥被他这么一说头皮都要麻了。他盯着杨凯的照片细细打量,王松声伸手遮住杨凯脸的上半部分,叶峥立刻意识到这人的下半张脸跟自己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言嘉是‘秦宫’的常客。”王松声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又说:“杨凯的照片一出,两个人就慌了。他们两人被分别关着,但口供基本一致,都说是杨凯拿着江先生的照片找到他们,给了时间地点,让他们假扮清洁工混进西华盛景,找机会绑架江先生。所以我个人认为这段口供是真实——”   叶峥打断他:“那天西华盛景里来了一百多人,他们是怎么提前知道可舟要去洗手间,又踩准时间绑对了人的?”   “有人给他们发了短信。”王松声说,“唯一的可能是,当晚有人全程跟着江先生,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惜短信已经被删了,电话卡也早就被处理掉了。”   “那个人是言嘉。”   叶峥没有用疑问句,他直视着王松声,问:“没有直接证据——只因为他那天在洗手间走廊经过,又与秦宫的杨凯走得近。这就是你的推论?”   王松声简直要搞不懂叶峥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为了江可舟让人把言嘉查了个底掉,现在又口口声声回护言嘉,放着这么明显怀疑对象不管,非要直接证据,难道他还想保住两个、坐享齐人之福?   “言嘉是西华娱乐一手捧出来的影帝,你知道他的身价多少,在公司里什么地位?”叶峥冷笑,“树大根深——明白什么意思吗?我如果要动他,必须有充足的理由和证据一棍子直接打死,让他再也翻不起浪来。如果打草惊蛇,这事就没完没了了。我要一击必中,否则别跟我说什么“怀疑”、“可能”这种没营养的废话。”   王松声默不作声地承受了叶峥的一通撒火,好在叶峥没有迁怒,等他克制心绪平静下来,才道:“继续说,还有什么?”   王松声:“还有一个小疑点,是关于此前您被爆料的那件事。我后来想了一下,这两件事里都有个‘往门口放东西’的行为,所以重新调查了一次。往韩煦阳门口放卡片的人挡住了脸,看不清是谁。但是往江先生门前放U盘的人,被电梯里的摄像头拍到了镜子里的正脸,就是您在报告里看到的,司机刘准。”   这也是他们让严知行和顾纯避开的原因。   叶峥:“你这边的人已经自查完了?”   “是,”王松声颔首,“我们这里独立性强,基本没有跟他接触过,泄密风险极小。您身边的调查还在进行,严助理暂时没有问题。”   “还剩谁?”   “排除掉江先生后,还有言嘉和宋夫人。这两人都有过短暂独自接送经历。另外宋夫人圣诞节行程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我们从工厂捡回的那条铁链上面确实有被强酸腐蚀的痕迹。”   叶峥被这一堆破事烦得头疼:“现在唯一能确定参与了这件事的只有杨凯,言嘉和宋婕摘得干干净净,刘准泄密的事跟这件事看起来关系不大……等等,你刚说是谁给绑匪发短信?”   王松声一愣:“不知道是谁,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叶峥突然想起今晚在地下室时,韩煦阳说他还保留着卡片和短信,立刻对王松声道:“把顾纯叫进来。”   顾纯一脸懵逼地上交了韩煦阳的手机和那张卡片,叶峥比对了卡片上和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把卡片掷到他面前:“查这个号码。”   半个小时后。   “叶总,”站在顾纯身后看电脑屏幕的王松声突然道,“查到了。办卡的人是杨凯。圣诞节当天的通话记录里有韩煦阳、宋夫人……顾纯去里面给我问一下那两个绑匪的手机号。”他接过鼠标,看也不看地在键盘上敲了两下,一排排号码在屏幕上闪过——   “这里,去年10月17日,爆料的前两天,这里有刘准的号码。”   ☆、Chapter33      当晚顾纯和王松声用了将近两小时,把这个卡主为杨凯的手机号码的通讯记录从头到尾扒拉了一遍,从中翻检出不少相关人的号码,包括两个绑匪、韩煦阳、宋婕、刘准、杨凯自己的另一个手机,甚至还有江可舟的号码。   叶峥心头突地一跳,忽然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来。灵光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抓不住端倪,可是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只能依靠缥缈直觉叫停:“这个号码什么时候联系过可舟?”   “去年十月四号和五号。”王松声立刻道,“一共两次,都是短信。”   十月五日……叶峥清楚地记得他跟江可舟提出分手那天是十月七日,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江可舟就离开本市去外地出差了。   “九月十九日,这个号码跟谁联系过?”   “宋夫人和刘准。宋夫人是打进,刘准是拨出。”   叶峥闭了闭眼。   “那之后的七天里,他是不是还跟宋婕联系过?”   王松声:“是。九月二十三一次,九月二十四一次。”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方才那一瞬间,叶峥脸上表情完全是茫然空白的。   叶峥从未向人提起过与江可舟分手的契机。那件事就像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刚扎进来时愤怒远远大于疼痛,时至今日,伤口看起来好像已经磨平愈合,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根刺还深埋在柔软的血肉之中。叶峥只能假装它不存在,可偶尔碰一下还是会不饶不休地刺痛,仿佛时刻提醒着他这段看似圆满感情上,始终有一个双方心知肚明、却也无力补全的缺口。   和江可舟在一起整三年时,经过漫长的适应和磨合,他们的关系进入了最融洽的时期。叶峥意识到自己可能对江可舟动了真心,除了变着法宠他之外,对他的态度多少也带上对终身伴侣的审视。然而江可舟作为棒槌协会终身会员,除了觉得他格外黏人和事儿逼外,没有任何感触。   叶峥哭笑不得之余,心倒先放下一半。他不怕身边人没心没肺,就怕找个心比天高、贪心不足的。   叶承宗当年与原配太太离婚,迎娶叶峥的母亲进门。此事轰动全国,被媒体疯狂围堵,大肆报道“选美皇后成功上位”。那时叶峥的身份还没被正式承认,狗仔天天埋伏在他家门外,甚至冲进他所在的学校偷拍采访,叶峥乘坐的汽车在路上几次被逼停。最后发生了车祸,司机当场死亡,他受了些轻伤,舆论风波这才稍稍平息。   虽然事故后叶峥就被叶承宗接回叶家老宅,严密保护起来,但这段并不愉快的记忆导致他对挤破了脑袋嫁进豪门的情形十分反感,更容不下有人妄图从他的身上下手、借机“登堂入室”。   去年九月十九号,叶峥早上出门前知会过江可舟,说他晚上要回叶家老宅一趟,大哥一家都在,晚上可能不回来住。   中午时分,叶峥接到制片人的电话,说有个新的影视项目正在谈合作,请他晚上务必赏光。恰巧严知行出差,叶峥于是没带助理,让司机刘准开车去了“秦宫”。   当晚饭局上叶峥遭到了凶猛灌酒,结束时醉得站都站不稳。司机征求意见,问他要不要让江可舟来接。叶峥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但他对江可舟是放心的,等江可舟到达时,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中间过程如何他没有印象,然而等他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居然在叶家老宅的卧室里。   江可舟怎么会把他送回叶家?   至少到目前为止,叶峥从来没有任何把自己的情人带回家见父母的意思,以江可舟的聪明,不会看不出这一点。而且叶峥分明告诉过他,今晚大哥和父亲都在。江可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深夜里把醉酒的叶峥送回家,这个举动落在叶家人眼里,他们又会怎么想?   一瞬间无数怀疑冲上心头,搅动着他宿醉疼痛的脑袋。叶峥顶着一脑门起床气下楼,正巧宋婕在客厅修剪花枝,看到他淡淡招呼了一声:“醒了?田妈,去给二少端早餐。”   叶峥一语不发地走进餐厅,昨晚的事还在心里盘旋。然而没过多久,宋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美丽的脸色神情异样:“阿峥,吃完早餐到客厅来,阿姨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里说。”叶峥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生硬地补了一句,“宋阿姨坐。”   宋婕姿态优雅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犹犹豫豫地问:“是这样,阿峥,昨晚送你回来的……是你的什么朋友?”   叶峥抬眼看她:“您有话不妨直说。”   “这……”宋婕笑了笑,“咱们这样的人家,有点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很正常,但也不是什么值得高调的事。你这位朋友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贸然上门,我们来不及准备,还让你大哥大嫂看见了,这不太合适,要是让别人听见看见了,对你影响也不好……”   “有什么不合适的?”叶峥喝了口咖啡,慢条斯理地问,“我喝多了,朋友送我回来,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他……他不是你……”   “他怎么了?”叶峥望着她,“您以为他是我什么人?或者说,就算他是我什么人,轮得着别人来指手画脚、说什么合适不合适吗?”   宋婕气结:“你!”   “我吃完了,”叶峥起身,朝她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先走了。”   回公司的路上叶峥一直在想昨晚的事,到门口时他忽然问:“昨晚,是谁让你开回叶家老宅的?”   司机一头雾水:“江、江先生啊……”   叶峥按着额角,沉默不语。   晚上他回家时假装不经意地跟江可舟提起这事,江可舟同样一脸茫然:“昨天不是你说要回老宅那边吗?”   叶峥内心到底还是向着江可舟,自己找借口替他开脱,以江可舟那种为了避嫌连公司大门都不肯进的性格,昨晚那么做可能真的只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这人连自己对他动了感情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处心积虑地到叶家人面前刷存在感?   这件事过去大约一周后的某天,宋婕突然给他传来一段音频。   音频是手机录的,音质不是很好,但能听出来没经过剪辑。对话的两人一个是宋婕,还有一个是他熟的不能再熟的声音。   “叶峥是叶家的孩子,家人关心他无可厚非。倒是你一个男人,不明不白地缠着他算怎么回事,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另有企图?”   “企图?”那人轻巧地笑道,“企图很明显啊——我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钱,难不成还是为了爱?”   叶峥认识江可舟三年,朝夕相处,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张扬肆意、隐隐带着挑衅意味,与他素日的温和沉静相去甚远,仿佛被踩中痛处亮出獠牙的野兽,话里流露得漫不经心陌生得令他心寒。   不是为了钱,难道还是为了爱?   三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然而江可舟的话就像扇在他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那“深思熟虑”的自作多情。   亏他还拼命说服自己为江可舟开脱……亏他还以为江可舟跟别人是不同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任何细节都可能被它的根须抓住,生长成纠缠的藤蔓,逐渐耗尽信任里的全部养分。   十月四日、五日,江可舟收到了几条短信。   十月七日,叶峥对他说:“我们到此为止,你以后不用围着我转了。”   江可舟怔在原地,他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问。过了片刻才控制住表情,声音很低地问:“什么意思?”   叶峥盯着他刻意掩饰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心里竟有种莫名恶毒的报复的快意。失望到极致变成恨意——江可舟越不好受,他才越解气。他很想对着江可舟的脸用最刻薄的语言刺伤他: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只为了钱吗?现在包养关系结束,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你可以滚蛋了!   “合同不再履行,”叶峥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后不管你了。就这样吧。”   江可舟低着头,叶峥看不见他的眼神,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难过。   “好吧,”江可舟说,“这几年……多谢你的照顾。”   后来叶峥意识到哪怕江可舟只是为了钱,他也还是喜欢他,可是人终非草木,到底意难平。这根刺扎着他疼了这么久,直到今天,他看着这一行行呈于眼前的电话号码,才隐约感觉到,这份疼痛很可能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是江可舟亲手种在他心口的。   如果那晚江可舟是被人刻意误导,才将他送回了叶家;如果宋婕是故意在叶峥面前影射两人关系;如果江可舟那个实心棒槌根本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   他跟叶峥在一起当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那一纸包养合同。   宋婕跟叶峥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有自己儿子要操心,怎么会突然上赶着去找江可舟给他施压让他离开叶峥?江可舟收到的不明来源的短信上又写了什么?   如果是警告他“不要妄想攀高枝,别不自量力,你根本配不上叶峥,他早晚甩了你”呢?   江可舟前一天看到两条短信,后一天就被叶峥分手的通知砸了个满脸花。他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真的能毫无触动吗?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因为他们总是被偏见蒙蔽双眼,被谗言堵塞双耳,被虚荣封锁口舌,各怀心事,不敢坦诚。那一点见不得光的真心经年累月地藏在无言里,久而久之,变成一块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的石头。   叶峥简直不敢细想那天江可舟的表情。重新拼凑的真相不亚于将他心中的刺连血带肉地剜出来,伤口还渗着血,他却恨不得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你他妈活该”。   ☆、Chapter34   调查至此,真相已近乎昭然若揭。   整件事中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人,藉由一个电话号码勾连成一张完整的关系网,而他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循着这几根蛛丝寻找盘踞正中的盘丝洞,再揪出那个躲藏极深的幕后黑手。   可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尽管一切线索都指向电话卡,他们却明白地知道卡主杨凯并不是元凶。   正主是谁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但就像叶峥一直在追问他们的——证据呢?   他们毕竟不是正规警方办案,不可能直接闯进人家家里搜查,去找一张不一定在不在的电话卡。更难办的是,一旦这件事被戳破,对方发起难来,叶峥这边就别想再消停了。   那晚直到离开办公室,叶峥都没有告诉他们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他整个大脑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冷酷周密地思考对策,另一半却陷在柔软的情愫里。他暗自庆幸当初没傻到真与江可舟一刀两断。他们被人暗地里算计着,最后居然兜兜转转地又走回了一起。   叶峥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中不了五百万了——不是因为没买彩票,而是所有运气都花在这上面了。   然而他越是摆正江可舟在自己心里的位置,越是难以抑制幽然暗生的歉疚,其中甚至还混杂着一丝不安。韩煦阳不过是个炮灰,这件事既然牵扯到言嘉和宋婕,说到底还是因他而起,结果却是江可舟平白无故地被拉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的好运气已经应验了,那么江可舟呢?   叶峥那么希望、可却不敢笃定,自己是不是就是江可舟命中注定的运气。   清晨七点半,闹钟准时响起,叶峥支起身子伸手按掉。他一动江可舟就醒了,只是意识还不太清明,迷迷瞪瞪地撑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阖上眼埋进枕头里,气若游丝地嚎叫:“啊……上班……”   叶峥一夜没睡着,只在天亮时朦朦胧胧地眯了一小会。他久不熬夜,突然来这么一次,娇弱的胃先抗议上了。他正想下床找点药吃,一只手从下摆钻进睡衣,温热掌心紧贴微凉的皮肤表面,按在他的胃部沿顺时针方向轻轻按揉。江可舟凑近看了看他的脸色:“胃疼?昨晚喝了多少?头疼不疼?”   叶峥就像只摊开四肢、任人抚摸的大猫,眼角微弯,伸手去捏他的脸:“喝了一点,不多,别生气。”   江可舟用空着的那只手拨拉掉他的爪子:“你就作吧,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抓着我干吗?老实躺着,我去拿药。”   叶峥目送他闪身出了卧室,他大概是喜欢江可舟喜欢得魔怔了,竟然觉得他连背影都透出一股令人安心的温柔意味来。   “今天严知行有事,我送你上班,”叶峥仰头干了半杯冲剂,一边系衬衫扣子一边说,“早点出发。宝贝过来帮我打个领带。”   谢阿姨把杯子收走,江可舟他们公司对着装要求不严,没必要像叶峥这样天天西装领带。他换好衣服给叶峥打领带,想起圣诞节时他还病过一场,又多嘱咐一句:“有时间去医院做个系统检查,总这么疼也不是回事。”   叶峥的亲妈就是因为胃癌去世的,所以他平时对这方面还算留心,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要追求得更多,就免不了自我牺牲。   “年前才从医院回来,别担心,昨晚就是受了点凉,”叶峥披上西装外套,“走了。”   江可舟见说不听他,只好抓紧跟上。   江可舟他们公司和西华娱乐一个在五环外一个在三环外,早高峰来回一趟简直生不如死。两人堵在立交桥下等红灯,叶峥正带着无线耳机跟人打电话。今天外面略有雾霾,能见度一般,窗玻璃上的倒影却十分清晰,江可舟透过自己这一侧恰好能看见叶峥。男人漫不经心地扶着方向盘,听电话时的侧脸却极为专注。他的面容英俊得模糊年龄,举手投足间的风度却奇异地糅合了稳重与洒脱两种气质,这使他看起来既有令人安心的成熟,却不落刻板迂腐,又带着多年优渥生活养出的潇洒。单看外表他已经有足够令人倾倒的资本,更遑论温柔相待时的加成,这么一想,自己被他牢牢绑在身边这么长时间,似乎也不完全是一纸合同的功劳。   大概是被色相迷了眼吧。   他正对着车窗出神,叶峥伸手扳着他的下巴将他脑袋转过来,眼里盈满笑意,对他做了个口型:“偷看我。”   江可舟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汽车的尾灯,耳根发红,假装自己在认真看路。   车流开始缓缓挪动,叶峥一边跟电话嗯嗯啊啊一边踩油门,支使江可舟:“帮我在盒里找张名片,应该姓是霍,恒瑞地产公司。”   座椅之间有个盒子,一般用来放点零钱或过路费发/票。叶峥开的这台车本周大概还没来得及清理,攒了半盒乱七八糟的纸片。江可舟从中翻出被叶峥随手扔这的名片,正准备把一堆单据理一下放回去,突然被一张掉在膝头的纸片吸引了视线。   那张票据上的抬头是西京甲所。   虽然这些年来,叶峥再也没让他跟西京甲所沾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但那毕竟是彻骨之痛,不是嘴上说忘、心里就能轻易释怀的。   江可舟对这几个字极为敏感,心里忽悠一下,心脏狂跳不止。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多少也有些长进,沉住了气,佯作无事地看了几眼这张单据,顺手把其他支楞出来的票据理好,一起放回了盒子里。   那张票据是西京甲所VIP停车场的小票。昨晚离开时顾纯开车,刷卡取票后连卡带票都放在盒子里,严知行和叶峥谁都没注意。江可舟八百年不翻一次盒子,谁知今天竟然这么寸,恰好就让他看见了。   小票的打印时间是昨晚9点,可叶峥明明告诉他昨晚在兰庭应酬。就算江可舟不喜欢西京甲所,也从没以此要求过叶峥不许去。叶峥去就去了,何至于要提前费心编个地方来骗他呢?   是怕他多心,还是真有什么事情必须瞒着他?   叶峥又聊了一会儿,挂掉电话,看见江可舟直直看着窗外,偏头笑道:“怎么不看了?没事,不要钱,可以随便看。”   江可舟被他一声叫回神,心头狂跳稍微平息了一些,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钻了牛角尖。实在是前一阵事太多,让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神经紧绷。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怕看花了您老的妆,还是省着点吧,晚上回去再看。”   车子拐了个弯开到公司门前,刹车停稳。江可舟拎过自己放在后座的包,准备开门下车:“那我先走了……嗯?”   叶峥拉着他不让走,意有所指地盯着他嘴唇看。   江可舟被气笑了:“公司门口!让人看见我还混不混了?!”   叶峥:“离咱们最近的人还有十秒走到车前,你看着办……要不我来?”   江可舟咬着后槽牙,扑上去闪电般地在他嘴上啾了一下,连滚带爬地跑了:“再见!”   叶峥隔着车窗对他微微一笑,掉头开走了。   江可舟上午没什么事,于是自我开导了一番,给早晨看到的西京甲所的票据找了个合理借口。途中接到赵恩的电话,说是家里孩子发烧,上午请假去医院看病。江可舟见过他家囡囡,是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儿,便免不了多问了几句。   赵恩的语气倒还轻快,孩子只是换季时有点感冒,吃点药退烧就好了。他话锋一转,突然神神秘秘地道:“你猜我在医院看见谁了?”   “谁?”   “小韩。韩煦阳,你还记得不?”上次公司门口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全大楼都知道他们公司有个撒泼好手实习生,赵恩更是深知两人恩怨,此时语气里不免带了点幸灾乐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是被人从大街上捡到、当精神病送进医院来的。”   江可舟:“什么情况?”   “那小子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就是一个劲地喊救命,说是有狗在追他,要不是看他穿的人模狗样的,说不定就把他当傻子绕着走了。现在正抱着护士嚎呢。等我听听……哟,换词儿了,说有人绑架他……”   江可舟犹如五雷轰顶,脑子里“轰”地一声。   他听见自己声音平静得不正常,一丝不颤地问:“你刚才说,他为什么要喊救命?”   “啊?”赵恩说,“都是些胡话,什么有狗追着要吃了他、他被人绑架、人家让狗咬他……听他扯淡呢,他身上最大的伤口就是嘴唇上裂了个小口,我看多半是受什么刺激了。”   江可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的电话,等他被这个消息砸晕的意识终于爬起来重新工作时,他才发现手机屏幕已经黑了。   如果是巧合……不,这也太巧合了。叶峥前一天晚上瞒着自己去西京甲所,第二天韩煦阳就被折磨到神志不清,而且还提到了被狗追着咬这种细节——   除了叶峥没人会用这种方式跟他过不去。   也就是说,叶峥已经查到上次绑架案的绑匪的行踪,甚至揪出了幕后主使。他昨晚出门、甚至前几天的饭局都有可能是为这件事找的借口。   而韩煦阳,就是参与圣诞夜绑架的同谋之一。   江可舟与韩煦阳素有嫌隙,这次被他背后使绊子陷害,除了最初的震惊之外,细想来确实是有因有果的。然而比这个更令他在意的是,那天夜里恰好出现的言嘉和后来登门拜访的宋太太,这两人是不是真的像看上去那样、与这件事毫无关联?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上了12点!   ☆、Chapter35      叶峥暂停了播放中的正片,摘掉耳机,转过身来问:“又有什么事?”   “这回没有,”江可舟把手机放回茶几上,“舅舅问我端午节回不回去。”   “不去。”叶峥没好气地说,“八百年没来往过,怎么就突然惦记起你了?我看不拜年也没安什么好心。”   江可舟忍笑:“本来也没想回去,人家一家人好好地过节,我跟着凑什么热闹。”   “这是打算让我哄你呢?”叶峥招手,把江可舟拉到自己腿上,“过来。你男朋友在这儿,轮得到他们上赶着献殷勤么?”   江可舟在他腿上坐得不太稳当,摇摇欲坠的,吓得他赶紧扒着叶峥的肩膀:“行了行了……别晃!我要掉下去了!”   叶峥笑着搂住他的腰,视线穿过交缠的手臂,落在江可舟悬在半空的小腿上。春季衣衫轻薄,他赤着脚,拖鞋落在地板上,裤腿被抻起一小截,露出脚腕上系着的金玉满堂的平安扣。   半段红绳,蓦地勾人眼眸。   江可舟见他突然不说话,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愣了一秒突然明白过来,扭身就要跳下去逃跑,被叶峥掐着腰抓回来。   灼热的亲吻重重地压上嘴唇,渐渐由从单方面索取变成双双交缠。江可舟的后脑至脖颈一带被叶峥拢在掌心里,只是稍微施力就让他无法挣脱。沉睡的情/欲从骨子里苏醒,一时间无论是未完的正片还是扰人的电话都被他们抛在脑后,叶峥抄着江可舟的膝弯,在他的惊喘声中把人压进松软的沙发里。   “等、等一下……回卧室,”江可舟眼角漾着一层薄薄水光,理智堪堪刹在停车线外:“沙发会被谢姨看见……啊……”   “她早就知道了,”叶峥吻着他红透的耳垂,探手向下褪掉他的衣服,低声笑道,“原来这个家里最纯洁的人是你啊。”   江可舟被按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天,做的眼泪都出来了,而叶峥犹自不知餍足,把人抱回卧室又来了一次。   昏黄灯光落了满枕,江可舟全身赤/裸地陷在整床柔软羽绒被子里,大腿被折压在胸前,脚腕上红绳系着的玉扣吊在半空一晃一晃,锁骨下烙着一枚鲜明吻痕,眼角泪珠欲落未落,随着身子突然往前一耸,倏忽滑落,没入鸦青的鬓发里。   江可舟被顶得头昏脑涨,哑着嗓子问叶峥:“你今天是吃大力丸吃多了吗……啊……停、停下来……不要了……嗯……”   叶峥的指尖在他胸口流连:“该叫我什么?”   “……”江可舟几乎崩溃,“你想听什么,宝贝儿?”   “还有力气占我便宜?”叶峥手指用了点力气,“看样子你还不算太累啊。”   “我错了……真的错了,你……啊!”   从前还是包养的时候,叶峥一般不怎么照顾江可舟的感受,属于自己爽完就拉到那种类型。上床这种事对他来说只是发泄渠道,不掺杂太多感情,况且以他那苛刻的洁癖标准,连亲吻都吝啬,更别说什么肌肤相贴的激情。床伴也就比道具逼真一些,他会找真人纯粹是出于“要买就买个最好的”消费习惯。   然而如今,江可舟倒宁愿他还是从前那个拔×无情的样子,倒不是说他从中毫无快/感,而是爽过头了,回回都踩在晕过去的边缘,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纵然无比甘美,却也令他隐隐畏惧。   江可舟别的不行,但是非常善于自我反省。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说到底还是不相信叶峥——并非是叶峥的过错,而是他多年生活养成的本能。悲观的人惯于给自己留后路,他大概永远都没有勇气把自己一切乃至未来全然交付给别人,因而总是早早做好被抛弃的准备。   叶峥半夜醒过来一次,睡前运动令他四肢放松,裹在温暖的被子里有种懒洋洋的惬意。浓重的睡意尚且笼罩着他的头脑,叶峥翻了个身,正待再度睡去,下意识地找躺在他身边的人,却伸手摸了个空。   叶峥一下子清醒了,拥着被子坐起来。   卧室门留了一条小缝,走廊淡淡的灯光透进来。他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走廊里铺着厚地毯,完全消弭了足音。江可舟倒是不难找,二楼在两侧楼梯正中开辟了一个开放格局的起居室,他就站在茶几前,从钢化玻璃下的抽屉里翻出个小药瓶,数出两粒胶囊吞了下去。   他披着睡袍,一身欢好后的痕迹还没消褪,大概是因为腰酸,脊背微微佝偻着,养了这么久也没养出几两肉来,孤零零地往偌大的房间里一站,竟然显得消瘦得可怜。   叶峥在门外默默站了一会,没有出声打扰他,沿着原路返回卧室。等江可舟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时,他保持着离开前的姿势,呼吸绵长,看起来依然在沉睡之中。   江可舟在他身边躺下,把他搭在腰间的被子拉高到肩头,闭上眼等着安/眠/药的药效发作。   黑暗中两人并肩而躺,却各怀心事。   这不是叶峥第一次发现江可舟半夜起身去偷偷吃安/眠/药。   江可舟睡眠不好是早就有的毛病,刚搬进那边公寓时,江可舟经常半夜睡不着,又怕来回翻身吵醒他,就会去客厅找两粒药吃。有几次叶峥睡得浅被惊动,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但也没上过心。后来随着生活和感情渐渐稳定,江可舟的睡眠质量有所改善,渐渐不再依赖药物,住进别墅后两人同吃同住,也没见他再用过药,叶峥几乎快忘了他曾经有一段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的日子。   可就在最近,算上这一回,叶峥半夜醒来找不到他就有三次。他自己也有失眠的经验,通常压力过大、心理抑郁、多思多虑甚至没有安全感都有可能导致失眠,可是从他们当下的情况看,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他思虑得连觉都睡不好?   更别说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淋漓的情/事,这简直是对叶峥的一种变相讽刺。   他按捺住自己把江可舟从床上拖起来抽一顿的暴躁,数着呼吸,默默回想着最近第一次发现江可舟失眠那天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出门去裁缝店订了两套正装,然后到餐厅吃饭。因为天气渐暖,吃完饭后两人没直接开车回家,而是绕到附近的公园里散步。天色很晚了,但公园里仍有人在遛狗,江可舟多少有点怕,所以他们一路都牵着手……   许是被勾起了回忆,江可舟随口问了他一句,那两个在逃的绑匪抓到了没有。   叶峥几天来心里装的都是这件事,他们虽揪出一个韩煦阳,可还有一大票人牵连其中。他无法和盘托出,只得含糊其辞,说:“暂时没有。那两人可能当晚就出省了,我的人还在查。”   当时江可舟好像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淡淡“哦”了一声,随即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   是因为这件事吗?   江可舟住院时曾对苏达说,这件事他只要一个看得过去的交代,至于过程如何不会过问;如今他却主动问起这件事,是不是说明他其实还是在意的、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完全撒手不管?   叶峥何尝不知道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了,可为今之计只有瞒着他,因为真相比谎言更漫长,也比谎言更伤人。   他没法告□□可舟,他明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让江可舟承受无妄之灾,却只因为“没有证据”这四个字,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那人名利双收、功成名就。   除了他自己,叶峥身上还担着整个西华娱乐公司。冲冠一怒为红颜听起来潇洒,可他却不敢为他一人之故,把整个公司都带入混乱动荡之中。   听起来是个理智决策,以大局为重,与他为人处世的原则和从小所受的教育都相当吻合。   但如果站在江可舟的角度来看,却是在“爱人”与“事业”之间,叶峥选择让江可舟受委屈。   当初江可舟为了钱跟他在一起,叶峥嫌人家不够爱他而跟他分手;现在人家为爱跟他在一起了,他却又要跟人家讲“大局为重”。   凭什么呢?   就凭江可舟爱他、而他比江可舟有钱?   江可舟的呼吸渐渐均匀平稳起来,叶峥知道他睡熟了,翻身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他甚至不敢太用力,但只有看着这人安安稳稳地躺在他怀里,叶峥才能稍微放下心来,否则总是不踏实,生怕他一眨眼就要不见。   网上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大意是爱上一个人,好像有了软肋又好像有了铠甲。然而叶峥自打爱上江可舟之后,就感觉自己仿佛全身上下都长满了软肋,江可舟稍有风吹草动,他能从头发丝一直疼到脚趾甲。   他收拢手臂,江可舟清瘦的脊背贴着他的胸口,整个人被他身体圈住,是一个极其眷恋又饱含独占欲的姿势。   叶峥在他头顶低声说了句什么,难得迟疑,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动摇。也不知道是说给熟睡的人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对你……是不是不太好?”   ☆、Chapter36      其实两人之间的误会也不全是叶峥的锅,真要论起来,江可舟也跑不了。人家叶峥对他起码是全情投入,江可舟却是天生的难以取信,总要有所保留。别看他瞒着叶峥时瞒得风生水起、仿佛天大的事也能一肩扛,但一遇到叶峥有事瞒着他,立刻踩中雷点开始退缩动摇——说白了就是缺乏安全感。这种性格难说好坏,但的确容易成为一段感情中的不稳定因素。   他藏得很好,怕给人添麻烦似的,不注意观察看不出来。好在叶峥发现得早,嘴上不说心里有数,及时采取补救措施,趁着假期把这死宅团吧团吧塞进车里,拉走散心去了。   五月S市电影节开幕,叶峥提前收到颁奖晚会的邀请函,正好趁此机会带江可舟出来玩,权当公费旅游了。   两人提前一天飞到S市,落地便有分公司安排好的人接待。来之前严知行已跟这边负责人打过招呼,提醒他们这次来的不光有老板,还有未来的老板娘。替他们开车的是个比江可舟还小一岁的小年轻,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老板娘”,吓得说话都不敢大声,看他的眼神微妙得难以形容,既敬畏又好奇,差不多就像车后座上坐着一只国宝大熊猫……   不,是两只。   下榻处在西华盛景酒店,严知行将两人送上楼,又跟叶峥确认了明天的行程。他有意拖延了一会儿,趁着江可舟去洗手间,才压低声音跟叶峥交代:“叶总,我刚才在大堂看见了言嘉先生的助理,他们有可能也在这里住。”   完整的调查报告只有叶峥和王松声两人看过,严知行不知内情,但能隐约猜到一点。然而他提醒叶峥,纯粹是怕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起码江可舟是知道这俩人千真万确有过一腿的,恐怕言嘉也早就知道江可舟的存在。平日里见不到还好,万一不巧真当面遇上了,谁知道两人会不会扑上去挠花对方的脸。   叶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怎么哪都有他?”   “言嘉先生提名最佳男主演,也是目前最大的夺奖热门,”严知行听见里间传来的脚步声,语速飞快地说,“总之您和江先生出门时要多留意些,酒店里外有不少记者。”   “我明白,辛苦你了。”叶峥抬头迎上走进客厅的江可舟,霎时间跟换了张脸一样,眼角眉梢笼着温柔之意。他懒洋洋地微笑道:“走,带你去吃饭。”   有了严知行的提醒,叶峥带人出门时低调小心,记者们忙着蹲守明星,他们两人倒不怎么引人注目。只是晚间回酒店路过大堂时听见一阵骚动,两人走的是VIP电梯,江可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距离太远什么都没看清,料想是哪个当红明星入住,才引得记者粉丝这么兴奋。   颁奖晚会预计八点开始,下午四点就要开始准备。叶峥原本想带江可舟一起过去,被他以懒得去人堆里凑热闹为由无情拒绝。没人陪的叶总只好气哼哼地自去梳妆打扮,决心今夜艳压群芳,让某些人看得见摸不着,后悔不死他。   江可舟抱着手臂站在门边,光明正大地偷看他换衣服,还特别坏地给他鼓劲:“加油,你是最美的。”   五点,两人叫酒店服务,在房间内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五点半严知行准时来敲门,叶峥低头在江可舟唇角轻轻一吻:“我走了。如果一个人出去别走太远,等我回来。”   “好。放心。”   江可舟对这种婆婆妈妈的絮叨有种别样的宽容。小时候不知珍惜,等长大后懂事了,却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念叨他了。而今他纵然练就了一身水火不侵的“铜皮铁骨”,可被人放在心里的这一点滋味,依然足以温热那些经年沉寂的风霜。   六点半,叶峥到达主会场。玛莎拉蒂车门打开,他一身笔挺西装,宽肩长腿,身材好得像男模,站在一众明星里气势慑人。闪光灯亮成一片,叶峥脸上未见笑意,矜持冷淡地朝记者团们颔首示意,在数名保镖的簇拥下快步走入会场。   有人喃喃道:“气场真足啊……这模样不混演艺圈可惜了。”   “别做梦了,”旁边人笑道,“人家西华叶家二公子,有钱有势,犯得着靠脸吃饭吗?哎,来了……快快,言嘉来了!”   言嘉的形象比叶峥亲民得多,自始至终都是微微笑着,四面镜头包围下五官没有半点瑕疵,随便拍拍,都不用修片,完全可以直接拿出去发宣传通稿。   七点,嘉宾陆续入场。   江可舟打开电视,看起了新闻联播。   叶峥在休息室里刷微博,门板响了两声,他扬声说“进来”,严知行匆匆推门,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叶峥讶异地抬了抬眉梢。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随手放在柜子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江可舟把电视调成静音,伸手够到手机,发现是个没有标记的陌生号码。   他盯着那串数字,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你好,哪位?”   江可舟曾在电视网络等各种平台好多次听到过他的声音,却是第一次直接通过电话与他交流。真人嗓音跟他从前听到的都不太一样,充满磁性,咬字清晰,并不如他的人一样优雅内敛,反而隐隐有种锐利的意味。   “江先生,你好。我是言嘉。”   江可舟张了张嘴,震惊得没发出声来。等他回过神来准备开口问言嘉找他什么事,突然听见他在电话那头说:“叶总,晚上好。”   江可舟顿时愣住。   叶峥声音不高,但房间里很静,所以江可舟清楚地听到他说:“找我什么事?”   言嘉和江可舟至少明面上素不相识,私下里恐怕弥漫着只有当事人才能闻见的火药味。对方先打电话给他,再把叶峥叫来,让他旁听两人谈话。是打算向他披露一下两人的感情史?还是要给他上演个电话版旧梦重温?   这算什么,挑衅吗?   “我打算年底跟公司解约,”言嘉语气平静地说,“特意知会您一声。”   叶峥:“解约?可以。改天带着你的经纪人、拿着合同到我办公室来谈。没有为这种破事让老板亲自来找你的道理,还有别的事吗?”   言嘉似乎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不在乎啊……那么去年圣诞节晚上的绑架案呢?这个话题能让你有兴趣停下来听我说两句吗?”   对面一阵寂静。   手机听筒里传来微弱的电流声,江可舟只听得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叶峥以沉默示意言嘉继续说下去。   “当晚参与绑/架的两人已经被你关起来了,那个蠢兮兮的小崽子看样子也吃了好大一顿教训。叶总那么看重江可舟,想必早已查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吧?”   叶峥的声音依然是“懒得理你”的高冷,听不出什么异样:“想说什么就直说,我讨厌别人对我用反问句。”   “好。”言嘉嗤笑一声,“那我就直说了。我想你的手下已经查到杨凯头上,还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就因为圣诞夜当晚我跟他在走廊里打过照面,所以你一直在怀疑我。”   “话别说的那么满,”叶峥突然开腔,嘲讽道,“否则看起来像不打自招。你要是再扯着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在这装模作样喊冤叫屈,我就不听了——没这么多美国时间陪你背剧本。”   叶峥总是这样,天生的控场者。其他人无论怎么卖力都无法主导整场对话的节奏。他永远强大而游刃有余,言嘉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摸清了这个人的弱点和软肋,可当他把这些捏在掌心里,不管是小心翼翼地讨好还是洋洋得意地示威,却只能得到他“有事说事没事滚一边去”的漠然表情。   这个人仿佛天然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哪怕世界在他眼前倾覆,也换不来他略带温度的一眼。   言嘉认识他七年,被他一手捧到现在的位置,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叶峥的感情观会不会根本就是个色盲,唯有黑白分明,其他人全是灰色?   到底有没有人在他眼里是彩色的?   后来他听说叶峥在会所买下了一个普通人,那时他没当回事,以为叶峥只是一时兴起尝尝鲜。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言嘉发现的叶峥需要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身上出现了一种近似于“人情味”的东西,气质意外地平和下来。黑白灰的世界仿佛在一点一点变得明亮,可叶峥的视线依旧不会长久停留在他身上。   ——无论他在舞台上多么耀眼。   那些变化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江可舟。   “你怀疑绑架江可舟是我在幕后指使,对吗?我想想还有什么……让宋婕故意为难他、在网上爆出我们的绯闻、收买司机把U盘放在他家门口,哦对了,还有挑拨你们俩分手……听说你真的跟他分手了?”   叶峥平静地问:“如果我没听错,你承认这些事都是你干的了?”   “承认?”言嘉低声笑起来,笑声全含在胸腔里。他不愧是演员出身,江可舟不用看见真人,光听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轻轻说:“我干吗要承认?你有证据吗?”   “我早就说了,叶总,我今天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我只是知会你一声:我要解约。”言嘉道,“至于刚才那些事,拿不出证据来,可不能随意赖到别人头上,只能怪他自己倒霉咯。”   叶峥不明显地眯了一下眼,目光陡然冷下来。   “说他一句您就受不了了?”言嘉笑意盈盈地说,“可您也没有办法不是吗,叶总。我在西华娱乐这么多年,您要非拿我没做过的事往我脑袋上扣,闹起来搞不好会伤筋动骨啊。颁奖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除了让我安安生生地解约走人,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吗?”   叶峥突然问:“你这么自信,看来对今晚这座奖杯是志在必得了。你找的下家是谁?”   言嘉:“大秦影视。”   叶峥笑了笑:“秦宫,大秦,名字倒是很有气势,不过“二世而亡”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言嘉也跟着笑了笑:“这个不劳您费心。”   叶峥话锋一转:“按你刚才说的,如果让你就这么走了,我这笔账该找谁算呢?”   “叶总不是气量狭窄的人,我想个人感情和公司未来发展孰轻孰重,您还是分得清的,”言嘉轻描淡写地说,“就当给他个教训罢了。”   ☆、Chapter37      言嘉的意图很清晰,他既要风风光光地捧着影/帝的奖杯跳槽到大秦影业,又要让叶峥为了公司前途把两人之间旧账一笔勾销,甚至还顺手恶心了一把江可舟。   这人不知对江可舟有什么深仇大恨,差点玩掉他小命不说,还非得逼他闷头吃暗亏。种种举动,已经不是“刻意针对”能够形容的了,简直是让他脸朝下地扑街,还要侮辱地踩上一脚。   江可舟没耐心再听下去。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涵养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想抄家伙揍他丫的。   叶峥嗤笑:“不用费心给我戴高帽。那毕竟是我的人,你跟他过不去,跟当面打我的脸也没什么区别。”   “前一阵子百裕郑家老爷子过世,听说几个儿子女儿为家产大打出手,在葬礼上个个跟乌眼鸡似的。”言嘉闲谈似的徐徐道,“要说兄弟和睦、其利断金,还要数西华叶家。新旧两代之间平稳过渡,不光是叶大少自己争气,更少不了叶总您主动让贤,甘为臂膀。这段故事一度被传为佳话,您二位的兄弟情义,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不靠家族势力,西华娱乐从业绩平平的小公司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娱乐巨头。媒体都拿您当励志鸡汤报导,戏称您是‘不爱江山爱美人’。”   叶峥冷冷道:“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言嘉微笑:“要是后面再接上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才叫不像好话呢。”   事涉叶峥的隐私,言嘉笃定他不会在明面上对自己怎么样。明星是公众人物,如果他无故被绑/架或者打一顿,这些事会立刻暴露在公众视野里。所以叶峥整治他的手段只剩雪藏一途,但言嘉马上要解约,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威胁。   他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从眼下情势来说,叶峥除了认栽别无选择。   这个道理叶峥知道,江可舟也知道。   他攥紧手机,感觉手心正在缓慢地渗出冷汗,明知道自己不该抱有任何期待,却依然不可自抑地紧张。   江可舟在心里说,无论叶峥作出什么选择,他本来都应该是不知情的。在叶峥没有亲口告诉他之前,这段感情不该被任何外来的声音宣判死刑。   古人说“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可人心终究不是一捧灰白冰冷的齑粉啊。   “无论”这个前提,本身就是他心中杂芜的妄念。   听筒里传出“嘟——嘟——”的长音,江可舟愣神十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有其他电话打进来。   “还有五分钟七点半,”言嘉说,“请叶总早做决定吧。其实并没有那么难选——反正江可舟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   江可舟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不断警告他赶紧挂断电话,但手臂早已不听使唤,仿佛一截僵死的枯木,举着手机支楞在耳边。而叶峥的声音穿过成串急促的提示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他的鼓膜上。   “改天来公司办交接手续。”   言嘉顿时松了一口气,虽极力压抑,脸上仍不免流露出一丝不正常的兴奋,甚至使那张精雕细琢的英俊面容显得微微扭曲。然而叶峥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闪而过的疯狂神情。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手搭上黄铜把手之际,突然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听说秦宫的杨凯跟我长得很像?”   言嘉愕然。   叶峥仿佛是自说自话,没等他回答,便关上门走了。   言嘉怔怔地盯着暗红雕花的木门,突然伸手捂住脸,笑声不断从指缝溢出,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   杨凯……为什么是杨凯?   当他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走上更高处、享受万人瞩目的成功时,嫉妒与痛恨的藤蔓在内心遮天蔽日地疯长。他是如此讨厌那个占据了叶峥身边位置的男人,乃至于用刀划烂所有偷拍的照片,甚至不止一次躲在角落里窥探,幻想着把他按进尘埃里、踩烂那张清水一样的脸。   这种病态的关注持续了将近一年。刘准每一次带来叶峥在公寓留宿的消息,他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平静——他在叶峥身边这么久,却从没机会踏进过他家里一步。   杨凯的出现缓解了这种过分炽热的焦躁,却带来了更加深不见底的空虚。渴念迅速变质,成为磨牙吮血的妒火。   终于,他借助杨凯提供的某些便利,第一次大着胆子算计了叶峥。   言嘉清楚“登堂入室”是叶峥的一块逆鳞。他原本只是想让叶峥由此厌恶江可舟,可在借机与宋婕套近乎时,意外发现对方也可以作为计划里的一环,于是双方顺水推舟,竟然真的成功了。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哦,原来那两人之间的关系远不如看上去那么严丝合缝。   言嘉就像个善于揣度上意的弄权之臣,尝到甜头后一发不可收拾,处心积虑地在叶峥眼皮子底下筹谋算计。野心仿佛吸饱了鲜血的昆虫,越发膨胀。他甚至不再满足于只针对江可舟,带给他痛苦的人那么多,甚至叶峥也是其中一个。   然而别人的痛苦并不能抚平他的痛苦。   纵然拥有黑暗崎岖的外壳,这份压抑扭曲甚至近似邪恶的感情本质上依旧是爱情。   那些“胜绩”同时也是抽在他脸上的大耳刮子,提醒他纵然他算计了全世界,也仍旧是个爱情里的失败者。   言嘉无数次设想过摊牌这一刻,叶峥会不会注意到杨凯?如果他注意到了,会有什么表示?是震惊还是恍然大悟……或者哪怕是厌恶呢?   叶峥注意到了,但他没有任何表示。他说起这件事的口吻,平静得就像是在说“桌上有一杯水”。   自始至终,言嘉都不在叶峥眼里——无论是他幽微迂回的爱意、还是歇斯底里的情状,他唯一一次正视言嘉,是因为这个人碰了他的心头肉江可舟。   这就是他汲汲以求的结局。   多好啊,如愿以偿。   门口传来咚咚两声,助理提醒道:“言哥,该准备入场了。”   外面传来音乐与喧哗,像热闹的风,席卷过一切不见天日的秘密与伤口。   万众瞩目,那里才是他的舞台。   言嘉理了理衣领和头发,指尖重新在脸上描出风度翩翩的微笑。他打开门走出去,顺手把一支白色手机递给助理。   他温和地说:“晚会结束的时候,把这个给叶总送过去。”   叶峥在晚会进行到一半时就坐不住了。可能是被言嘉扰乱心神的缘故,他总有种不安的预感,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心烦,连带着已经空了的胃一起隐隐作痛。   他起身避开摄像机,快步走出了会场。   叶峥站在消防通道里舒了口气,扯松领带,摸出手机给江可舟打了个电话。   也许是上次出事时被吓怕了,如今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往江可舟身上联想,整个一草木皆兵。   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叶峥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也有可能是在洗澡没听到铃声。   他反身朝通道另一端走去,打算先在外面等一会儿,五分钟后再打。   明星嘉宾们在内场,随行的工作人员被主办方安排在外围,方便随时进出和沟通。叶峥胸闷气短,所以绕得远了点,正巧来到会场出口外面。严知行坐得离出口近,看见他立刻起身:“叶总,您怎么出来了?”   叶峥示意没事。   言嘉找的助理是个刚入行几年的小姑娘,虽然叶峥长得帅,但她还是有点犯怵,不敢单独去找他。此时正见严知行和叶峥站在一块,她探头探脑片刻,断定两个人比一个人危险性小,便鼓起勇气迈着小碎步凑过去,低着头蚊子似地哼了一声:“叶总好。”   “什么?”叶峥没听清。   大概他的脸色不好看,口气也很不耐烦,小助理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开始哆嗦了。   严知行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你有什么事吗?”   小助理用捧圣旨的姿势,低着头弓着腰,战战兢兢地伸长胳膊,把手机呈到叶峥眼前:“这这这是言哥、不是、言嘉老师让我交给您的。”   叶峥接过来:“他什么意思?”   “没没、没意思,”小助理腿肚子直转筋,“他只让我把这个给您。”   叶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掉毛鹌鹑怂得都可疑了。   他随手按开home键,手机没设密码,也没装什么软件,连桌面壁纸都是系统自带的。叶峥翻来覆去地观察了一遍机身,也不像藏着炸弹的样子,见找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便点开了通讯记录。   看到第一行他就定住了。   小助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色渐转严峻,冷得能刮下二两霜来。嗓音压得又低又沉,含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意味:“这是言嘉的手机?”   “是……吧?”小助理筛糠似地说,“他亲手给我的……”   江可舟的号码明晃晃地挂在首页顶端,本机呼出,时间是今晚七点零五分,通话时长十三分钟。   他都听到了。   几个星期以来叶峥费心掩藏的一切,以及他最终做出的选择。   所谓晴天霹雳,不外如此。   叶峥把手机抛给严知行,毫不迟疑地转身直奔正门,一边往江可舟手机上打电话:“去开车,马上回酒店。”   忙音。   始终是忙音,这样的音调让叶峥想起去年圣诞节的夜晚。哪怕窗外春风如熏,吹在他身上依然是刻骨的寒意。无处着落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密不透风地一匝一匝缠绕成茧,将仅存的一点微弱侥幸围困至气绝身亡。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了再来一次。   严知行担忧地从后视镜中看着他。春夜里灯火辉煌,整座城市到处都是暖意,只有车里冷得像一座冰窟,叶峥静静地坐着,上半张脸完全隐没在黑暗里,紧绷的脸颊连着瘦削下颌,苍白得令人心惊。   严知行什么都不敢问,怕多说一句都会令近乎凝固的空气崩塌。   汽车呼啸着冲进西华盛景酒店的庭院中,脚步和衣角带起一阵风,冷飕飕地卷过电梯走廊,骤然停驻在一扇厚重门板之前。   叶峥没有敲门,直接刷卡打开了房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窗帘拉着,熏香的味道尚未完全散去,挂在衣架上的外衣不见踪影,放在墙角的行李箱转了个方向。   叶峥沉默着走过客厅、卧室、卫生间,仔细看过每个无人的角落。他明明知道自己会一无所获,却好像仍然期待着什么。   书桌显眼处放着一张匆匆撕下来的便签。写字的人大概是太匆忙了,笔迹抖得厉害,显得不那么工整。   “有急事先回。勿念。”   严知行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叶峥。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在书桌站了很久,手腕稳如泰山,几乎营造出某种从容不迫的假象来。   可严助理却突然毫无来由地一阵心慌:“叶总……”   话音未落,只见叶峥身体微微一晃,脚步似乎是踉跄了一下,上半身笔直地向前栽倒,他用手在书桌上撑了一下作为缓冲,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严知行魂飞魄散:“叶总!!!”   叶峥眼前一阵阵发黑,尖锐的刺痛搅动着五脏六腑,嘴里鼻尖都是浓烈的血腥味。严知行手忙脚乱地冲上来扶住他,叶峥睁大眼睛,对不准焦距的目光落在书桌边缘不断滴落的鲜红液体上,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血。   清晰意识正在飞快地离他而去,叶峥下死劲攥着严知行的胳膊,用力到手背上青筋突兀,几欲破皮而出。   他用微弱到近似耳语的气音说:“封锁消息……别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断气…… 哈哈哈上次谁说被言嘉气吐血来着? 这章的BGM是莫文蔚的《爱》   ☆、Chapter38      自S市出发的钢铁长龙刺穿夜色,呼啸而去。   江可舟坐在窗边,出神地注视着窗外一掠而过的灯火,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早已是打翻了超市调料架。   “有事”是真的有事,只是不急;“先回”也不过是心乱如麻之下自找的逃跑借口。手机唱累了似的不再响,想来是叶峥终于放弃了寻找。   这样也好。他在酸涩之余,不免有了一丝解脱般的释然。几个月来两人竭力维持的温情表象终于没端住,咔嚓一下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说不疼是骗人的,可端着时候的心累也是真的。   不管叶峥对他的不告而别是一头雾水还是心中有数,各自分开冷静一段时间是最好的选择。这段感情从建立之初就是浮在水上的城墙,靠一时冲动、荷尔蒙与习惯成自然黏合,模样堂皇,内里却是砖瓦飘零。两人成天拆了东墙补西墙,狼狈得捉襟见肘,可湖面突如其来一阵妖风,这不牢靠的城墙顿如豆腐渣工程,登时便轰然崩塌。   走到现在,太辛苦了。   给他打电话的是舅妈蒋林英,唠唠叨叨地哭诉说舅舅前几天出了场车祸,言语含糊地问他有没有时间回来一趟。江可舟与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这是缺钱来打秋风了。   毕竟当年舅舅给的一百块钱让他缓过一口气,虽说双方中间生过龃龉,但到底是一份恩情。舅舅他们不知道他与叶峥的关系,江可舟也不可能用叶峥的钱去接济他们。他工资有限,哪怕不自谦地说,也只能是略尽微薄之力。   高铁到站时是凌晨两点,他短时间还不想跟叶峥有各种形式的联系,所以没回别墅也没回公寓,而是找了个快捷酒店住下。   江可舟心中装着事,又过了困劲,当然不可能再睡着,只在床上闭目养神。一直熬到太阳升起,周边小巷子里腾起早点出锅时热腾腾的白雾,他才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坐起来,去洗手间里把自己拾掇出个人样,下楼吃早饭。   江可舟快两年没来过舅舅家了,放眼望去全是陌生建筑。他拎着水果和牛奶,问了好几次路才找到单元门。据蒋林英说,舅舅王义开的出租车在高速上强行追尾大货车,直接钻进了人家底盘下面,被卡住拖行了上百米。司机手臂腿骨骨折,车上坐着的两个乘客重伤,眼下还在医院躺着。王义负事故全责,出租车公司和伤者家属都追着他要赔偿,蒋林英为了省钱,只在医院住了两天就让他挪回家。   江可舟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跟叶峥待久了,他的鼻子居然也娇贵起来,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口。女人扯着嗓子的抱怨隔着一层门板,机关枪似地突突着听觉神经。   “你还朝我瞪眼?我说错你了吗?要不是你咱家现在能成现在这样?有药给你用就不错了,怎么没直接撞死你呢!医院就是个无底洞……砸锅卖铁,你说的倒容易,感情你就只用躺在床上吊着腿使唤人,一家子吃喝不用钱?一轩念书不用钱?家里穷得只剩西北风,我那什么砸锅卖铁去?!”   王义不知说了些什么,蒋林英顿时嚎啕起来:“王八蛋!那是你亲生儿子!一轩才多大你就让他去干活打工?你还是不是人啊!”   “就你外甥好,你他妈让他给你还债去吧!”   江可舟实在不好再听下去,抬手敲了敲门。   蒋林英不耐烦地抬高嗓门:“谁啊?”   江可舟:“是我,舅妈。”   屋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地叮咣乱响,过了一会蒋林英蓬着头发,双眼通红地来开门,一见他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小舟啊,你可算回来了。你舅舅天天念叨你呢,”   江可舟放下东西,蒋林英一边道客气一边将他迎进屋里。这种九十年代的老楼格局窄小,房顶也低,人走进去仿佛都要弯着腰,再加上药气和异味混杂的污浊空气,简直如同闷热的牢笼,怪不得蒋林英脾气这么大。   王义躺在床上,手臂和腿上都打着厚厚的石膏,干瘪瘦弱的身子陷在被褥里,仿佛一夕之间苍老得行将腐朽。江可舟眼睛有点发酸,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舅舅。”   “哎,哎,”王义身子动不了,只能在枕上点头,“你来了就好……”   江可舟温声道:“情况我听舅妈说了。您先把身体养好,再慢慢计划赔偿这事。我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这点钱您收好,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王义枕边。王义眼里似乎有泪光,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信封被蒋林英一把抢过去塞进柜子里:“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舅妈多谢你了。”   “……”江可舟,“您见外了。”   蒋林英哭眼抹泪地道:“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主张,一轩年纪又小……真是走投无路了,小舟,你可千万得多帮衬帮衬你舅舅,他是你亲舅舅啊。”   “是,能帮的我一定帮。”江可舟虚应着,被她哭得心烦,只希望她赶紧住嘴,打算再坐一坐就告辞走人。   “舅妈现在就有一桩事求你……”   “闭嘴!”王义突然喝止她,“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糊涂话!”   蒋林英瞪眼:“你闭嘴!你当我愿意?这不是没办法吗?!”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江可舟赶紧打岔:“别激动,没事,您慢慢说。”   蒋林英剜了王义一眼,方对江可舟说:“你是不知道,因为车祸,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赔进来了,可是还有好几十万的窟窿……出租车公司和家属天天上门来找我们要钱,可是我们老两口哪还有余钱啊!你舅舅不让我说,可舅妈除了拉下这张老脸来求你,是真没别的办法了。”   江可舟有点蒙:“您……说什么?”   “小舟,”蒋林英抓着他的袖子问,“你能不能帮帮忙,借钱把这窟窿补上?”   “您也太高看我了。”江可舟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我的工资水平您知道,几十万实在是……”   蒋林英殷殷地望着他,眼里的光狂热得瘆人:“舅妈知道你有办法。当年你爸欠了赌债,不是你卖身帮他还上的吗?后来你爸出事,也是……那个人出钱处理的。听说那是个大老板,小舟,你再去求求他,几十万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啊?”   江可舟犹如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彻底愣在当场。   他做梦也想不到蒋林英居然真敢在他面前说出这么荒谬的提议,甚至还觉得自己想了个好主意。   他嗓子干得厉害,喉咙处好像梗着一口血,只有死死地咬着牙才能让自己不喊出声来。江可舟后退一步,冷汗浸透的后背不管不顾地贴在发黄的墙面上,双颊肌肉绷得死紧,眼睑低垂着,没有温度的目光透过浓密睫毛,落在女人发黄憔悴的脸上。   蒋林英有些畏惧地别开视线。   他轻声说:“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不可能,上次一轩还说看见你和他一起吃饭,”蒋林英突然质问道,“小舟,你不会是不想帮忙吧?”   最初的震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脚底升起一股虚弱感,连愤怒都有气无力。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说再多都是白费口舌,于是直截了当地道:“别说我现在跟他没关系。就算是有关系,我凭什么要拿钱帮你?”   “话可不能这么说!”蒋林英叫起来,“你爸那个不是东西的你都肯救他,你妈含辛茹苦把你养到这么大,现在她亲兄弟有难,你忍心杵在一旁干看着?你心里就一点亲情都没有吗?”   “江宏伟是我亲生父亲,我是他亲儿子,”江可舟冷冷淡淡地说,“舅舅自己也有亲儿子,怎么不让一轩去救呢?”   “一轩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干这种事?”   “哦。”江可舟仗着身高优势,垂下目光注视着她,“我妈没了的那年我十五,一轩今年该有十七了吧?我能活下来活到现在,他怎么就不行?”   他勾起唇角,眼里却没有丁点笑意。   “又或者,你觉得卖身救父是条可行的路子——那更好了,反正你们都认识宋哥,让他给一轩介绍个好人家,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蒋林英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滚!你滚出去!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怎么,心疼了?”江可舟满不在乎地拨开她的手,向门口走去,“世界上就你儿子是人,别人都可以随便糟蹋?恕我直言,您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留步,不用送了。”   楼道里响起一声震耳欲聋地摔门声。   江可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楼上下来的,直到天降一盆洗菜水,哗地溅在他脚边,才让他三魂七魄回归正位。   “同性恋!精神病!”二楼窗口传来女人尖锐的叫骂,“不要脸的东西,对自己亲舅舅见死不救,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像你这种被男人包养还有脸站在街上,我都替你害臊!别把病毒带到我们家来,滚远点,死变态!”   此刻是上午十点,正是小区里退休大爷大妈、家庭妇女和无业游民出场率最高的时候。   因为有那鲜明的一滩水做标记,路边人纷纷驻足观赏这出骂街大戏。一时间无数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溅了一身水的男人身上,伴随着无数或惊奇或鄙夷的评论。“同性恋”、“脑子有病”、“变态”这几个词显得尤为鲜明。   江可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也没看旁人,路线笔直地朝小区门口走去。   他所到之处犹如摩西分海,人群呼啦一下让出大片空地,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触之即死的病毒,唯恐避之不及。   那些视线盯得他背后灼热,倘若目光里真有能量,他恐怕已经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江可舟面无表情地走出小区,走上人潮拥挤的街头。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从签下那份合同开始,这段包养关系将永远束缚于他以后的人生、爱情、家庭之上,哪怕有朝一日合同失效,它所留下的印记却不会随着时间而消失。   他曾以为那只是一段过去,但过去并不会过去。   ——他终将背负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挺住,一定要挺住啊!   ☆、Chapter39      北方城市没有电视剧里装逼造景专用、能望见大海或江水的那种大桥,只有纵横街道上空的行人过街天桥,人站在上面,两分钟之内准能被汽车尾气和扬尘糊一脸。   江可舟有那么一瞬间确实很想直接从天桥上跳下去。   如果脚下是水面说不定他就真下去了,可惜底下全是飞速掠过的汽车,要是上面突然掉下个人,八成会引起连环车祸。江可舟没有自寻短见还要拉人垫背的爱好,他绕过一个手机贴膜的小摊子,找了个空地,用手肘撑着栏杆,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   然而那种郁结在肺腑之间的窒息感觉依然在。   栏杆不算高,迎着车流来的方向向下看总种要掉下去或被撞飞的错觉。然而也只有这样的刺激才能让心脏搏动速度加快,血液冲上头顶和四肢,在暮春暖风中一直僵硬冰凉的手脚终于有了活动自如的迹象。   江可舟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从通话记录里翻出昨晚堆积的一堆未接来电,回拨过去。   等待接通的过程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单调的电子音响了七八声,对面终于接起了电话。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他们分明知道对方在听,听得见嘈杂的背景音,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言语的功能,听筒中只余各自的呼吸声。   “到家了?”   叶峥声音很轻,气息似乎不稳,但语气依旧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还在S市……”   “叶峥。”   江可舟突然打断他。比起叶峥的镇定自如,他的语调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一股巨大而无可名状的痛苦淹没了他的全部知觉,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拼凑成句。   “放过我吧……”   把这些年的纠缠连同爱意一并斩断,都还给你。   求你放过我吧。   “可舟,先别挂断,听我说,”叶峥嗓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持,“除非亲自见到你,否则刚才那句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三天之后回家,回去后我们当面谈,好不好?现在先别做任何决定,等我回去。”   江可舟发不出任何声音,沉默了半晌,率先挂断了电话。   叶峥一手打着点滴,另一只手按着胃部,涔涔冷汗沿着鬓角淌到下巴,几绺汗湿的黑发黏在毫无血色的侧脸上,触目惊心地鲜明。他用了半天才从几近虚脱的疼痛中缓过劲来,示意严知行继续说:“还有什么?”   严知行道:“医生说,您昨晚胃出血可能是由溃疡或胃穿孔导致的,今天需要做胃镜和其他检查进一步确认。另外昨晚的最佳男主并没有颁给言先生,得主是一个新晋小生。言先生今早向公司提出了解约要求。”   “转给常副总,让他跟言嘉谈,”叶峥精神不济,眼睛半睁不睁,看样子随时可能睡过去,病恹恹地道,“不用强留,言嘉想走就让他走。”   严知行急道:“可是……”   “他已经找好下家了,”叶峥说,“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手机给我。”   “您身体正虚,医生交代过要多休息,”严知行担忧地望着他的脸色,委婉劝道,“别的事先放一放,身体要紧。”   叶峥有气无力地道:“少废话,拿过来。”   这个电话并不如严知行所料是有关江可舟的,而是打给了王松声。叶峥也没刻意回避他,当着他的面把自己的计划一项项安排下去。   严知行费了好大劲才控住制自己的表情,压低声音:“叶总,您这是要彻底断了他的后路?”   “言嘉这个人,”叶峥微微睁开眼睛,“聪明,心比天高,也豁得出去。所以论起心狠手辣,你们未必比得上他。”   “唯一缺点就是太过自以为是。觉得可舟不值得我大动干戈。他抱上乔高昌这条大腿,就以为自己安全了。”他中气不足,说几句就要歇一会儿,片刻后继续道,“我本来打算等过些日子腾出手来再收拾他,这一病来得不巧,只能尽快处理掉他。”   严知行听出他话里的不祥意味,心中“咯噔”一下。   叶峥觉察到他脸色突变,笑了笑,却没有急着否认:“下午把电脑带过来,我要看几份文件。”   “您……”他茫然地站在床边,胸口被突如其来的悲意涨满,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叶峥神情平静,淡淡地说:“我母亲和外祖母都是因为胃癌去世。不瞒你说,这一次我感觉不太好。”   下午一系列检查结束后,严知行被叶峥打发回去休息。许是白天用的药开始起效,傍晚时分隐痛不止的胃终于消停下来。叶峥披衣下床,打开电脑里的一份空白文档,开始敲字。   这些字句像早就刻在他脑子里,下笔流畅地变成屏幕上工整的段落。叶峥一气呵成之后,又删改了几处,调整好格式,整篇文件告成。   还有些遗憾的地方,倘若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修改吧。   他把文件拖进一个加密的私人文件夹。那里面除了一些重要文件合同,居然还有当年严知行替他拟的包养合同的电子版。   光标在文件上停了十几秒,双击打开了文档。   叶峥眼睛盯着屏幕,思绪却慢悠悠地飘回很久之前。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叶峥在西京甲所的事情谈得不顺利,回到办公室还在发脾气。没过多久负责安顿江可舟的严知行也回到公司,叶峥随口问了一句,就听见严知行给他转述某人“我负全责”和“你真是个好人”的经典语录。   叶峥本来一肚子火,听完笑了。   他想起走进包厢时那浮光掠影的一瞥,真不是什么一眼惊艳的类型,但刹那黯然的表情却格外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能轻易勾起施/虐的欲望,但又意外地招人疼。令人忍不住想欺负他,却又舍不得欺负得太狠。   他对严知行道:“去给我拟个包养合同。”   严助理的眼珠子差点脱框而出。他堂堂一总裁助理,每天经手的都是标的上亿的合同文件,怎么突然沦落到要给人写卖身契的地步了?!   严知行一边列合同条款一边道:“成交总价180万,时长是……”   叶峥随口说:“五年。”   严知行:“……”   180万买人家五年,心黑得都能开个煤矿了!   许是他内心OS得太大声了,叶峥嗤笑道:“真当他是金刚钻,一颗永流传呢?也就是一两年的事,随便写个长点的期限逗他玩吧。”   当年不屑一顾,如今反倒自己打脸。叶峥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时间写得再久一些,十年二十年……或者索性一辈子把他绑在自己身边。   可他还有时间吗?   翌日。   由于没有家属陪同,叶峥又坚持要自己听,医生便直接将检查结果告诉了他:“内镜检查显示胃窦部有三乘三厘米肿块,疑似肿瘤。顶部粘膜有不规则溃疡,引起了上消化道出血。活检为阴性,但是由于取样时下钳较浅,只取到了粘膜部分,没有触及到肿瘤,所以目前的病理报告并不全面。我们还不能仅凭活检阴性就断定肿瘤是良性的。”   叶峥垂在身侧的手反复攥紧又松开,直到呼吸平稳下来,才开口问:“有多大可能是胃癌?”   医生难得见到这么镇定的患者,口气不免软和下来:“内镜下肉眼可见很像是恶性溃疡,而且你的母系家族又有胃癌病史,有一半可能是恶性肿瘤。不过活检呈阴性,那说明还有很大可能没有癌变。建议你尽快再做一次检查,准备手术。哪怕真是胃癌,只要尽早治疗,存活几率也很高。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叶峥听他的话里的意思,明白医生已是尽量往小里说,恐怕是胃癌的可能更大一些。眼下他的情绪还像冻住了似的没反应过来,叶峥趁着自己理智尚在,谢过医生起身离开诊室。严知行默默地扶着他走回病房,每走一步,心里的绝望就复苏一点。   等到了病房门前,叶峥停住脚步,转头对严知行道:“三件事:订今晚回程的机票,联系医院——”   “明天帮我约见周律师,让他过来替我做遗嘱公证。”   虽然叶峥嘱咐过严知行封锁消息,但请律师做遗嘱公证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叶峻。叶峥在机场一落地就被大哥派来的人“请”上了车。然而叶家掌门人积攒了满腹的疑惑和怒火,在看到自家弟弟脸色时瞬间灰飞烟灭,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立刻让司机开车去医院。   还是叶峥按住他:“没事,先回家,我把这些事处理完就去住院。”   叶峻道:“别胡思乱想。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先顾身体要紧,往后的日子还长。”   叶峥眼角微弯,带出一点寡淡的笑意来。衬着窗外的夜色,不觉喜悦,反倒令人心生凄恻。   “但愿吧。”   同样的夜晚,江可舟斜坐在窗台上,窗户四敞大开,脚下是米粒一样细碎的街灯。高层风大,夜风灌进房间,风里仿佛带了无数看不清的沙子,轻而易举地让人眼前一片灼痛。   他找出曹晟一的号码打过去:“小曹,你上次说过的那位心理医生,把他号码和地址给我。”   上一次离开这幢别墅还是五天前,不到一星期,再回来时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江可舟站在门廊前,伸手按下门铃,所有情绪仿佛都搁浅在了昨晚的风声里,他心中奇异地只有一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念头——   花圃里的玫瑰花开了,夏天快要来了。   谢姨打开大门,将他迎进大客厅。江可舟一眼看到坐在落地窗边的叶峥。他瘦了很多,像是刚刚回过神一样侧头望向门口。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遇。   这一眼隔着重重隐瞒、纠缠不清的执念和难言的情愫,分毫不差地与多年前惊心动魄的一瞥重合。   无端而合,无端而离。人海抟沙,分皆前定。   “坐吧。”   叶峥与他分坐于沙发两头,遥遥相对。江可舟习惯性地觉得这个距离怪异,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不再是能够并肩而坐的关系。   “那天晚上,言嘉给你打电话,让你听到了我和他的谈话。事后他让人把手机交给我,我才知道这件事。等我从会场赶回酒店时,你已经离开了。”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他挺拔的肩背上,在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言嘉有意策划的,我当时说出的话、做出的选择已成既定事实。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而伤害你,我很抱歉。”   江可舟摇摇头,不愿多说,言简意赅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是我的问题。”   他一开口,叶峥的心脏就开始跟着疼。然而疼也得忍着,他隐瞒的事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叶峥不是个很看重的脸皮的人,但在一切尚未确证之前,他不敢就这么厚颜无耻地用自己的病情绑住江可舟——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在即将失去的巨大恐慌面前,江可舟会咽下一切委屈回到他身边。   然后呢?   万一真的不巧踩中了那百分之五十,让江可舟再尝一遍他已经尝够了的痛苦吗?   当提着心吊着胆的那根线绷到极致、最终断裂,中间的巨大落差无法弥补,或许江可舟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的什么人了。   他会永远把叶峥这个名字刻在心上,用最残忍的方式。   但叶峥舍不得。   从见第一面起他就不断地对这个人心软,底线一退再退,可还是让江可舟吃了很多苦。他总想对他更好一点,可上天却突然吝啬起成全。   “不用替我开脱,”叶峥温声说,“我们是从包养开始的关系,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你一直对这段感情充满不信任,而我没有处理掉言嘉,导致你开始动摇、认为我们的关系无法长久,对不对?”   “说实话,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要从中抽身,我其实没有理由拦你。”   江可舟倏地睁大眼睛。   “但是可舟,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叶峥注视着他的双眼,缓慢而清晰地说:“离合同结束还有一年。我给你一年时间,脱离我的控制,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你可以慢慢想能不能接受这段感情,算是一个过渡期。一年之后,如果你愿意继续下去,我等你回来。”   他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而后,那保持完好的平静神态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如果你仍然无法接受,那我们就……分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虐完了! 下一章大结局。 关于结局:这还用问吗,必须he,人家不写be哒~   ☆、Chapter40      一年后。J大经管学院大楼。   “钟教授。”   五月末的天气已经有了高温的先兆,哪怕教室里开着空调,也不可避免地令人微微发汗。年轻男人却仍穿着长袖衬衫,手腕和领口的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身上不见一点汗意,清爽干净地站在老教授面前。   几个女生借着收拾书包拖拖拉拉地不肯走,偷偷地一眼一眼瞄他。   老教授注意到女孩子们的目光,笑着看向年轻男人,目光里带着善意的揶揄。年轻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微微低头,露出个有点无奈的温和笑容。   “感觉怎么样,还跟得上吗?”钟教授收拾起散落在讲台上的U盘和书本,闲聊似地道,“我看你以前成绩不错,把这些知识重新捡起来对你来说想必不难。”   年轻男人替他拿起杯子,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教室,沿着走廊慢慢朝办公室走:“脱离这一行太久了,开头有点吃力,现在刚找回了一点感觉。”   “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你偷懒,”钟教授笑着说,“你可比那帮小孩自觉多了。多读书,最好能接触一些实务。”   “是。”   钟教授又道:“我下半年有一门开给本科生的课,正好你要过来读研究生,有时间给我当助教吗?”   年轻男人的眉梢讶异地一扬。与他惯以示人的温和沉静不同,这个细微表情带出一股明亮张扬的少年锐气来,犹如包裹在石皮中的美玉突然露出光华流转的一角,连钟教授都骤然被这种气质打动了。   “有时间,”年轻男人点头,郑重地道谢,“我会好好干的,多谢老师费心了。”   钟教授笑眯眯地摆手示意不用谢,一边走进办公室,状似不经意地问:“哎对了,小江,你有女朋友没有?”   江可舟哑然,片刻后哭笑不得地道:“有了。”   钟教授呵呵笑:“挺好,挺好。”   江可舟从钟教授的办公室告辞,穿过长廊走向电梯。下课后楼中的学生差不多都走光了,空无一人的走廊被下午三点的明亮的阳光照得一片堂皇,无端地令人心情愉悦。   他等电梯时顺手按亮手机。通知栏跳出实时新闻,他一眼看见熟悉的名字,赫然是一则警情通报。   根据群众举报,警方在某区某公寓内将涉嫌非法持有毒/品的三名嫌疑人宋某,谢某和言某抓获,并在现场起获少量毒/品和吸/毒工具。   微博、天涯等各大社交媒体全炸了。   “言”这个姓氏在娱乐圈里非常少见,立刻有知情人士披露:被抓获的正是著名演员言嘉,另外两人中,谢某是大秦影业旗下经纪人谢誉,宋某也与娱乐圈沾亲带故,关系匪浅。   围观群众立刻展开了丰富的猜测与联想,尤其针对未被披露的宋某进行了好一番刨根问底,经过各种分析与扒皮,目前网上的猜测大多指向了某个嫁入豪门多年宋姓女明星的亲弟弟。   江可舟被这出年度大戏惊得目瞪狗呆,直到走出了经管大楼还神思恍惚。一辆低调的黑色辉腾跟在他身后,连按了几下喇叭,这才让他在沉思中猛然回魂。   他把手中的电脑包扔到后座,坐进前排副驾。习习凉风将车内和外面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江可舟松了一口气,松开袖口衣扣,将袖子卷起两折挽到手肘,毫不避讳地露出手腕上数十道交错纵横的伤痕。   叶峥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那些旧伤上停顿了半秒,随后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问:“看新闻了吗?”   去年在别墅最后一次见面,江可舟接受了叶峥的提议。他断了与叶峥的所有联系,辞了工作,从原来的住处搬走,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深居简出。   所谓“想要的生活”,就是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自残、长时间的发呆、每天晚上睁着眼看天花板,以及点卯似地定期去拜访心理医生。   江可舟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活不到再次见面的那一天。他对未来没有期待,也无法改变现状,每天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脑海里动不动就充满想自杀的念头。   心理医生说他是抑郁障碍,建议他以心理疏导为主,配合药物治疗。治疗的办法是积极融入社会,培养兴趣爱好,或者有家人长时间的陪伴。   清醒的时候他努力让自己忘记叶峥,甚至尝试着重新捡起大学学过的专业知识,准备读两年研究生再转行,然而每当抑郁症发作,他又被绝望与厌世打回谷底。忘不掉的不仅仅是痛苦,而是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每个细节。回忆是那样温暖鲜活,映衬着现世的无能为力,漫长得如同刀割。   他就像传说里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消耗生命,直至彻底坠入深渊。   然而俗话说“否极泰来”,江可舟和叶峥走背字走到极致之后,运气这个翻脸如翻书的小妖精却去而复返,居然以非常“思密达”的方式,再度眷顾了两人。   江可舟的心理医生霍青青是个成熟美艳、大脑和大脑兼具的海归美女。这位奇女子专业素质过硬,成天忽悠江可舟早睡早起健□□活,自己下了班就去泡吧通宵,第二天挂着俩跟江可舟同款的黑眼圈出来接诊。   前一阵子霍青青不知怎么招惹了个富二代,本来应该一拍两散,结果大概没断干净。对方贼心不死,天天送花送口红送包包,还隔三差五地跑到工作室来堵她。霍青青烦不胜烦,于是想了个损招,准备拉江可舟给她挡烂桃花。   江可舟正一脸生无可恋,索性随她去了。   过了几天,霍青青给富二代编了个“痴情女苦恋冰山男”的感人故事,富二代不信,非要亲眼看看能在情场上压他老人家一头的究竟是什么天仙绝色。   霍青青把他领到工作室。江可舟正等在客厅,一扭头,与门口进来的人来了个脸对脸。   四目相对,空气死一般寂静。   富二代爆出一声铿锵有力的“我操”。   “二嫂?!”   来人正是兰庭的老板方明辉。   说起来简直巧得不可思议,江可舟与叶峥的朋友圈交集非常有限,两人共同认识的除了叶峥的家人,就只剩方明辉一个人。偏偏他俩合了分分了合合了又再分,这些弯弯绕方公子一概不知,以为两人还是当年中秋宴时的亲密关系,遂亲切熟络地与他拉起了家常。   叶峥煞费苦心隐瞒的病情,被方明辉这个二百五一句话就给捅漏了。   “二哥什么时候动手术?我改天去看看他。”   江可舟愕然道:“什么手术?”   两边互相交换情报,江可舟听方明辉说叶峥确诊胃部肿瘤,已经休长假住院。一时间,他延迟三天才返回的原因、别墅里那些话背后的隐情,甚至那个一年“过渡期”的提议……所有细节由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串成一线,突然都有了合理解释。   方明辉唏嘘不已:“你说你们俩整的……这不是造孽么。”   江可舟震惊得脑内一片空白,心中说不上是惊怒还是疼痛,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甫一开口,嗓子已经哑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上回去看,听说胃镜检查没有癌变迹象,但话不能说死,可能性对半开吧。”方明辉安慰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情况还是挺乐观的,吉人自有天相,别自己吓唬自己。你要不去看看他?”   “我……不,先等等,”江可舟恍惚地伸手撑了下桌子,目光茫然,涣散得无处着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因为抑郁而麻木的心绪从某个时刻开始刺痛不已,他仿佛从一场经年大梦里惊醒,纵然不甚清醒,然而终于有了回视来路的勇气。   他一旦找回了执念,此前的颓废立刻一扫而空,效果之立竿见影,连霍青青这个心理医生都有点发怵。方明辉受江可舟所托帮他注意叶峥的情况,时不时要往这边走一趟,同霍青青的关系倒比以前更近了一些,有回忍不住问:“这也忒平静了,该不会是受刺激受大发了吧?”   霍青青叹气:“难说。他现在的心理状态看似稳定,其实全靠一个念头撑着。万一这个支撑倒了,恐怕他的心理会崩溃。但愿那位叶先生赶紧好起来,他一个人的身上可是吊着两个人的命啊。”   手术安排在当天早上九点,叶峻一家和严知行方明辉等人都在手术室外等候。叶峥躺在病床上,冰凉的麻药注入血管,他在闭着眼等待着药效发作的间隙,分出一缕心神来想了想江可舟。   死生亦大矣。叶峥再处变不惊,他也是个凡人,在未知的叵测命运罩顶之际,说不惶然恐惧那是骗人的。   他硬着心肠送走江可舟,安排下对付言嘉的计划,在遗嘱中逐一交代各种事项……当一切都已安排妥帖,他再没什么可忧心的,方才敢偷偷地背过身,细数那些藏得很深的遗憾。   从得知病情到上手术台,叶峥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强硬姿态,雷厉风行得不像个病人,给人一种相当坦然、看得很开的感觉。在他的影响下,身边人也大多很平静,没搞出什么抱头痛哭的局面。   连叶峻都暗自感叹他这个弟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然而只有叶峥自己明白,他并非不软弱,恰恰是因为太过软弱,才不得不刻意屏蔽,强撑出一付无所畏惧的外壳来。   刻骨铭心的眷恋,哪怕只是稍微提及,都会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   他也只敢放任自己软弱这么短短几秒。   脑海中鲜明的身影被一浪接一浪的困倦不断冲淡,视线自外而内地黯淡下来,全世界在他眼角未凝聚成型的泪水中归于静寂。   手术室大门关闭,灯牌亮起。   手术室外一排长椅,江可舟带着口罩坐在叶峻和方明辉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灯牌上三个红字。   叶峥睡了多久,江可舟就在外面等了多久。   他就像个不知疲倦的木头桩子,安静地在叶峥病房里陪了一整天。连叶峻都怕他身体受不了,劝他去休息一会儿,却只换来他沉默无声地摇头。   手术很成功,情况良好。切片活检的结果虽然还没出来,但按照医生的说法,基本可以确定是良性肿瘤。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方明辉私下里心有余悸地跟叶峻嘀咕:“幸亏没事。我瞅着这架势,万一二哥出来的结果不好,江少那病估计也不治了,得陪他一起进医院躺着。”   待叶峥终于醒过来时,叶峻站在病房门外,望向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的江可舟:“不进去看看他吗?”   江可舟活动着因久坐而发麻的双腿,低声道:“不了。刚醒过来,别让他受太大刺激。”   他压了下帽檐,朝叶峻点了个头算是道别,转身走向电梯。   叶峥醒过来的第三天,获准可以进流食。他的病情一直瞒着家里,叶承宗和宋婕也是手术后才知情,听说今天能进食了,便让家里保姆送饭过来。叶峻这些天都在医院陪同,凡叶峥要用水用药都得先经他手。叶峻揭开保温桶的盖子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这什么东西?”   做饭的人也不知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准备一碗粥和一碗汤。粥熬得粘稠软烂、米粒开花,汤是花旗参鸽子汤。但叶峥是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沾不得半点荤腥,更吃不了这么实的东西。叶峻顾忌着病人,不好发火,只把盖子掷回去,凉凉地道:“带回去吧,以后不用来了。”   周樊川和严知行眼看他老人家要动怒,正嗖嗖冒冷汗飞速思考对策,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方明辉拎着个食盒溜达过来:“哟,都在呢。吃了么?”   “今天恢复得怎么样?能吃东西吗?”他伸长脖子往病房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江少让我带点东西过来,看二哥能不能用的上。”   叶峻阴着脸打开食盒,见里面是冒着热气的乳白米汤,脸色才稍微好看了点。方明辉又拎出一袋藕粉:“还有这个,加餐时候冲着喝就行,不麻烦。”   叶峻彻底消火,糟心地叹了口气:“我上辈子八成是欠了他俩的工资……混账东西,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方明辉努力忍笑,叶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斜睨了他一眼:“先别忙着笑。叶峥这一天五顿就交给你了。敢饿着他一丁点,医药费你来出。”   方明辉:“……”   感情媳妇还没娶进房,倒先把媒人扔墙外头去了。   手术后那几天叶峥没什么力气,给什么吃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等他的精气神稍微养回来了一些,这人立刻按捺不住,开始作妖了。   彼时叶峻事务缠身,不得不回集团主持工作,只能隔天来看他一次。没了这位爷镇着,叶峥连吃七天不重样的病号饭,再迟钝也看出不对劲了,于是筷子一搁嘴一抹,低调地宣布绝食。   严知行大惊失色:“叶总!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叶峥气若游丝地说:“伐开心,吃不下。”   事关重大,这个消息如同坐上窜天猴,成功地于10分钟后传进了江可舟耳朵里。   “绝食?”   江可舟在水池前洗干净手,把挽到手肘的袖子放下来,遮住手臂上的伤疤,波澜不惊地说:“好,我知道了。”   一个小时后,江可舟出现在病房门外的走廊上。   上回严知行在手术室外见到他时差点没认出来。那时候江可舟整个人状态奇差,颓废阴郁不说,瘦得吓人,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隔了几天再见,江可舟虽然还是瘦,但昔日的感觉却隐隐找回来了一些,至少眼中不再是黑沉沉的木然。只是严知行总觉得他还差点什么,现在这模样虽不用人担心他会跳楼,但也令人亲近不起来。他的神色仿佛跟世界隔了一层似的疏离缥缈,好像一眼没看住,他就要羽化登仙而去。   江可舟问:“还没吃饭?”   “是,”严知行犯愁,“叶董不在,没人劝得动他。这些人里只有你说话他会听,别的事暂且放一放,先把他哄过来再说,行不行?”   江可舟扯了扯嘴角,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知道了。麻烦严先生暂时在外面等一会儿。”说完也不等他回话,径自推门走进病房,回手咔嚓一声落下锁。   半躺在病床上的人被关门声骤然惊醒。   算起来两人已有快两个月没见,分别时尚且各自安好,再见时却是在双双大病一场之后,四舍五入起来,几乎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江可舟原本憋了一肚子火,叶峥原本怀着几分执拗,可此刻乍然相见,一干心思彻底散了个一干二净,只剩满腔劫后余生的酸涩难言。   江可舟犹如被人钉在了门口那一亩三分地上,恍惚地望向不远处消瘦的男人,胸中悲意经久不散,汹涌地冲刷着他难以为继、却仍在苦苦支撑的故作平静。   “瘦了好多……”   叶峥冲他伸出手,哑声说:“过来,让我看看。”   江可舟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循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靠近病床,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处停下。   “你不吃饭的话,”他垂头避开了叶峥的视线,声音很轻地说,“早晚也会瘦得跟我一样。”   叶峥刀口在腹部,平时多是躺着不敢动。江可舟不肯碰他,他便用手臂撑着床,硬是把自己凹成了半卧的造型。这人疼出了一脑门冷汗,声线都虚了,然而仍然坚持伸出手去,怕吓跑他似地、小心翼翼地虚握住他的指尖。   “你来了,以后都会好的。”   这么热的天,两人的手没一个是暖的。碰在一起好像两坨冰块打了个招呼,完全没有知觉。   可江可舟只看到他这个动作,就觉得从皮肤相触那一点开始,被灼伤的痛沿着神经飞速蔓延,仿佛凭空织出一张大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四肢百骸、周身每一寸血肉都在疼,可他却根本不敢挣脱叶峥的手。生怕一甩开,这人就再也找不到了。   心脏在无处可逃的疼痛里,蜷缩成小小一团。   江可舟怔怔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眶慢慢地红了。   叶峥手上一暖,就见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涟涟地几乎连成一线。肩膀颤抖不已,呼吸乱了节拍,从哽咽变成无声而剧烈的痛哭。   叶峥认识江可舟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哭成这样。这个场面是如此地富有冲击力,以至于叶峥愣了半天,才手足无措地把他搂进怀里。   江可舟怕碰着他的伤口,只敢抵在他肩上流泪,一手还要撑着床头,防止体重不小心压着他。哭都哭得如此体贴入微,生怕给人添了麻烦。   “对不起,对不起……”叶峥侧脸贴着他柔软的头发,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不住道歉,“没事,哭出来,哭出来就不委屈了……是我的错,我让你担心了这么久,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我跟你保证,好不好?”   这个人曾害得他那么疼,可他伸手抱住的躯体却那么温暖。   失而复得的刹那滋味并不好受,要先经历一段漫长的锥心之苦,才能尝到一点几近于无的甜头。   江可舟攥紧了他的衣角,呜咽得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叶峥抱着他不住地哄,被他哭得心头发酸,差点跟着掉下泪来。多亏他生生忍住了,才没把场面变成两人抱头痛哭。   他在江可舟抬起头的间隙凑过去,轻轻亲吻他通红的眼角,尝到了泪水苦涩的咸味。   “以后不会再让你哭了……”叶峥用力地搂紧江可舟,抵着他的额头叹道,“这个味道我能记一辈子。”   叶峥的病理报告最终确定了肿瘤是良性平滑肌瘤,并未癌变,只要回家休养就能逐渐康复。   一个月后,叶峥出院,并伙同叶峻严知行等人集体强行卖惨,把江可舟也拖回了家。   叶总当年“鬼迷心窍”(据他自己说)做出错误决定,致使江可舟拿到了丹书铁券,屡次以“一年过渡期”为由驳回他的各种不正当要求。堂堂霸道总裁,如今在家中的地位非常低下,根本不能颐指气使,整日撒娇耍赖卖惨无所不用其极,才能勉强从他家宝贝那里争取到一点微小的福利。   十二月份江可舟参加了J大经管硕士的考试,次年二月中旬公布成绩。他曾为生计所迫,放弃了已经拿到的研究生名额;又在整整五年之后,重新回到了这片他所熟悉的专业领域。   三月份新学期开始,江可舟坐在一群比他小五六岁的年轻学生中旁听。虽然他远离大学生活多年,当年的心境也与现在完全不同,但这种感觉依旧令人怀念、并且充满期待。   车子驶出校门,在街口红绿灯前停下。   “被抓的人是言嘉?”   “言嘉、他的经纪人谢誉、那个姓宋的叫宋飞,是宋婕的弟弟。”叶峥在等红灯的空隙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上面的伤疤,“当年放狗那事就是言嘉忽悠他干的。”   其实经历了后面那些生死大事,江可舟再想起言嘉当初的所作所为,已然看淡了许多。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出于“爱而不得”,这个理由虽然有着浓重的自我中心意味,但至少还保留了一丝人情味,令人可以藉此将“处心积虑地故意伤害”,释怀为一次过于激烈的冒犯。   倒不是他心软,只是懒得继续深究罢了。   叶峥见他的态度可有可无,便也不再多说,轻轻攥了一下他的手:“看着吧,这事还没完。”   傍晚两人到家,江可舟正要去换衣服时被叶峥叫住:“跟我来书房一趟。”   叶峥的目的地不是平时江可舟常待的小书房,而是他的另一个办公室般的大书房。他将江可舟按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自己去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几沓厚厚的文件。   江可舟眼尖地瞄到鲜红钢印,都是正式文件,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心悠悠地悬了起来。   “虽然你已经不在意了,不过言嘉和宋飞的下场,是对于前年圣诞节那件事我应该给你的交代。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所以我给你准备了赔偿礼物。”   叶峥将几份文件放在江可舟面前。   公司股权、基金、存款、房车等产权证明、巨额人身保险,甚至还有一份遗嘱,江可舟是指定继承人。   江可舟受了惊吓,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别慌,先听我说。”叶峥手势温柔地将他按坐回去:“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觉得你内心缺乏安全感、对我们之间的感情缺乏信心,总认为我们不可能长久地走下去?或许直到现在,你也做不到毫无顾虑地把一切都交付给我,对不对?”   江可舟涩然道:“我……”   “但是可舟,我爱你,并且希望与你共度一生,不再因为不信任、犹豫或者任何误会而中断我们的感情。我知道建立安全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所以在你愿意向我打开那道门之前,换我把自己交给你。”   “我的全部身家,包括我本人,都将成为你的婚后财产。”   叶峥单膝跪在昂贵柔软的地毯上,执起他的手,在无名指根部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绒面小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澄净的铂金素圈。   叶峥把戒指盒塞进江可舟掌心里。   他专注地注视着江可舟,唇角噙着温柔笑意,嗓音里却藏着不易觉察的忐忑:“那么现在,江先生,你愿意替我带上戒指、接受我和我的财产、并且从此以后……对我负责吗?”   全世界忽于此刻噤声。   沉默良久,江可舟手指颤抖着从盒里拿出一枚戒指,小心而慎重地套在叶峥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如同他方才所做的,执手在戒指上烙下一吻。   “答应你了。”   他轻声说。   墙角幽然而生的暮色爬上窗口,窗外黄昏一如旧年温柔。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至此完结。 第一次写原耽,十分惶恐,把没存稿裸奔、中途断更、情节狗血、废话太多等各种雷都踩了一遍。承蒙诸位不弃,作者在此深表感谢。 番外不多,一到两个,慢慢更。 另外顶着锅盖求一下收藏作者,点进专栏即可看到收藏按钮。 下篇文一、定、存、稿,信我。 再次感谢各位读者,我们下篇文再见。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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